第167章 棋手与刀
可这段路,却仿佛比从人间,走到地狱,还要漫长。
冰冷的汉白玉甬道,在两侧宫灯的映照下,泛着一层幽幽的、如同白骨般的光。
贾环的脚步声,很轻,很稳,在那死寂的宫道之上,与那几名押解的金甲卫士身上,甲叶碰撞发出的,冰冷的“铿锵”之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令人灵魂战栗的死亡序曲。
司礼监掌印太监戴权,就走在他的身前,步履之间,悄无声息,如同一道,没有实体的幽魂。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可那股子,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的,属于帝王近侍的恐怖威仪,却比任何刀剑,都要来得锋利,来得致命。
终于,那扇,象征着大周朝最高权力中枢的,由整块金丝楠木打造的,御书房的厚重殿门,出现在了眼前。
戴权,缓缓地,推开了门。
没有通传,也没有唱喏。
一股,比殿外寒风,还要冷上三分的,混合着顶级龙涎香与古旧书卷气息的,独属于帝王的威压,扑面而来!
御书房内,陈设,简单到了极致。
没有金碧辉煌,没有雕梁画栋。
只有,四面,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与那,一张,摆放在正中,由整块黑紫檀木雕琢而成的,宽大的御案。
御案之后,一道,身着明黄色常服的巍峨身影,正静静地端坐着。
他没有在批阅奏折,也没有在看书。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炉火之中,一截,正在被无声的火焰,一寸寸,吞噬殆尽的银丝炭。
那姿态,如同一头,最顶级的猎手,在审视着一件,他刚刚才捕获的,最危险,也最有趣的猎物。
“陛下。”
戴权,躬身一礼,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天子,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
戴权,心领神会。
他对着贾环,投去了一个,充满了怜悯与自求多福的复杂眼神,随即,连同那几名金甲卫士,如同一阵无声的青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吱呀——”那扇厚重的殿门,缓缓地,在贾环的身后,合拢。
发出的,是,令人牙酸的,枢轴转动之声。
也像是,地狱的大门,在缓缓关闭。
整个御书房,瞬间,化作了一座,与世隔绝的,绝对的囚笼。
只剩下,君,与臣。
棋手,与刀。
“过来。”
许久,许久。
天子那冰冷得不带半分感情的声音,终于,在这死寂的御书房内,缓缓响起。
贾环,不敢有半分的犹豫。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张,宽大的御案之前,在那冰冷的金砖之上,再次,双膝跪地。
“朕,不信鬼神。”
天子的声音,平淡得,近乎于残忍,如同一柄最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贾环,在太和殿上,所编织的那套,天衣无缝的“梦中仙授”的完美说辞。
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双,深邃如海,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彻底看穿的眸子,死死地,锁定在了贾环的身上。
“朕,只信,证据。”
“朕,也不想听,什么‘三年之内,必为国患’的谶言。”
他顿了顿,那声音里,充满了,令人胆寒的,最终的审判!
“朕,只想知道,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以及……”
“你,能为朕,做些什么。”
天威,如山!
那股子,无形的,足以,将钢铁都彻底碾碎的恐怖压力,从四面八方,朝着那个,年仅九岁的少年,当头罩下!可贾环,却依旧,只是平静地,抬起了头。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的畏惧,只有一片,洞悉了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回禀陛下。”
他没有再去,纠结于那虚无缥缈的仙师之说。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于冷静到冷酷的,客观的语气,缓缓地,开始了,他的分析。
“吴达,之所以,敢有不臣之心,其根基,有三。”
“其一,兵权。”贾环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他久镇北疆,麾下二十万铁骑,早已被其,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其麾下的几名副将,皆是,由他一手提拔的心腹。朝廷,若无确凿罪证,冒然下旨,只怕,非但,调不动一兵一卒,反而会,逼其,立刻反叛!”
“其二,财权。”贾环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精光,“北境,与草原诸部,互通有无。其中,战马,铁器,私盐,这三样,利润最是丰厚,也最是敏感的买卖,早已被吴达,牢牢地攥在了手中!他,早已是,富可敌国!”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贾环的声音,陡然一转,变得,愈发的,清晰,也愈发的,充满了,令人灵魂战栗的压迫感!
“人心!”
“吴达,此人,虽贪婪,却也,极擅,收买人心!他,将贪墨来的军饷,分出三成,豢养死士,厚待士卒!以至于,在北境军中,将士们,只知有吴将军,而不知,有陛下!”
一番话,说得是,逻辑清晰,鞭辟入里!
天子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无法掩饰的,极致的震惊!
他没想到,一个,从未踏出过京城的九岁少年,竟能将那,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军情,分析得,如此透彻!
“所以。”贾环缓缓地,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非人的,冷静与理智,“对付吴达,绝不能,强攻。”
“只能,智取。”
“哦?”天子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玩味的弧度,“说来听听,你的,智取之法。”
“阳谋。”
贾环,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第一步,剪其羽翼。”贾环的声音,冰冷而决绝,“陛下,可下一道明旨,以‘京中兵部,尚有要职空缺’为名,将吴达麾下,那几名,最是桀骜不驯的副将,明升暗降,调回京中。如此,一来,可不动声色地,瓦解其,在军中的掌控力。二来,也可,借此,试探其,是否,还肯,听从圣命。”
“第二步,断其财路。”贾环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胆寒的,冰冷的杀机!“臣,可动用,手中关系,暗中,联络草原诸部。以,高于吴达三成的价格,来换取,与他们,私下交易战马与铁器的机会。釜底抽薪,断其,财源!”
“第三步,也是最狠的一步。”贾环的嘴角,勾起一抹,如同魔鬼般的,残忍的微笑。
“逼其,自证!”“陛下,可从朝中,挑选一名,最是刚正不阿,也最是,不懂变通的御史,以‘巡查边防’的名义,派往北境。”
“若,吴达,心中无鬼,他,必然,会对这位钦差,礼敬有加,不敢有半分怠慢。”
“可若,他,心中有鬼……”
贾环顿了顿,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洞悉了一切的,冰冷的寒光。
“那这位,不懂变通的御史大人,便是,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届时,他,是杀,还是不杀?”
“他若杀,便是,坐实了谋逆之罪!陛下,便可,名正言顺地,发兵征讨!”
“他若不杀,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所有布置,被这位钦差,一层层地,彻底撕开!”
“届时,他,进退维谷,首尾难顾!”
“此,便为,阳谋!”
“此,便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策!”
一番话,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狠辣到了极点!
天子,彻底地被镇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平静得可怕的少年,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子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眼前这个少年,他,不是妖孽。
他,是一把,独一无二的,足以,为自己,斩断一切束缚的……
绝世之刃!
许久,许久。
天子,缓缓地,从那龙椅之上,站起。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只是,缓步,走到了御书房的角落,在那面,看似,平平无奇的墙壁之上,轻轻一按。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的声音,缓缓响起。
一块,暗格,应声而开。
天子,从那暗格之中,取出了一枚,通体由赤金打造,上面,只烙印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的,小小的令牌。
他,将那枚,冰冷的,象征着,可直达天听的,最高密令的金牌,缓缓地,放在了贾环那,依旧,平静的,稚嫩的手中。
“从今日起。”
天子的声音,冰冷而平淡,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命令。
“你,便是,朕的眼睛。”
“也是,朕的刀。”
贾环的心,猛地一颤!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然而,就在他,以为,这场,决定了他与整个家族命运的,最终的审判,即将,落下帷幕之时。
天子那冰冷的声音,却再次,缓缓地,响起。
“不过。”
他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令人胆寒的,玩味的寒光。
“你,这把刀,上任的第一个任务。”
“并非,是那,远在北疆的吴达。”
“而是……”
他缓缓地,吐出了一个,让贾环,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骤然,收缩的名字。
“那位,看似,与世无争的……”
“北静王,水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