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高屋之蛀
当这四个墨色淋漓的大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劈入贾环眼帘时,整个院落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干。
那本记录着贾赦累累罪行的账册,在这一刻,陡然重逾千钧!
这不再仅仅是荣国府的家事。
这腐烂的根,早已穿透了府邸的高墙,如同一条最恶毒的藤蔓,死死地缠绕上了整个贾氏宗族的命脉!
院内,死一般的寂静。
贾赦那张因为纵欲过度而显得浮肿的脸,早已在看到那枚“风”字腰牌的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惨白。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连一句完整的辩解都说不出来。
而贾环,却连看都未曾再看他一眼。
他只是缓缓地合上了手中的账册,那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合上一本,无关紧要的闲书。
随即,他转过身,那双黑沉沉的、不带半分感情的眸子,落在了那个被风字营密探用匕首死死抵住喉咙,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管家张德身上。
“张德。”
贾环的声音很轻,却又异常的清晰,如同死神的低语,在这死寂的院落中缓缓回荡。
“我问,你答。”
张德那本就毫无血色的脸,在对上贾环那双眼睛时,更是“唰”地一下,变得透明!
他疯狂地点着头,那牙齿因为极致的恐惧而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你与孙绍祖,是如何搭上线的?”贾环问道。
“是……是……是老爷!”张德不敢有半分的犹豫,那声音尖利而嘶哑,“老爷……老爷早年,与孙绍祖的父亲,在军中,便有……便有交情!”
贾环点了点头,这个答案,不出所料。
“倒卖军械,侵占军田的银子,是如何,洗干净的?”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贾赦的心上!
他只觉得两眼一黑,身体剧烈地一晃,几乎要当场瘫倒在地!
“是……是宁府的珍大爷!”张德彻底崩溃了,竹筒倒豆子般,将所有的秘密都吼了出来,“是珍大爷出的主意!他……他说,两府的银钱往来,数额巨大,外人,难以查清!便……便让老爷,将那些黑钱,都混入两府采办、修缮的公账之中,再由他,在宁府那边,做平账目,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他们甚至,还在外面,合伙开了一家,地下的钱庄!专门,用来放印子钱!吸……吸那些小官和商户的血!”
轰!
贾赦的脑中,最后一根名为“侥幸”的弦,应声绷断!他完了。
彻底地完了!
“那本账册……”贾环的目光,再次落回到了那本,决定了所有人命运的账册之上,“为何,会在你这里?”
“是……是老爷让我保管的!”张德哭喊着,“老爷说……说,这本账是他的护身符!万一……万一哪天,珍大爷翻脸不认人,或是……或是东窗事发,他……他便可以用这本账册,去……去和珍大爷,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贾环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弄的弧度。
蠢货。
真是,无可救药的蠢货。
他竟将这催命的铁证,当成了保命的符咒。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一张由荣宁二府最高掌权者,联手构筑的,横跨军、政、商三界的,巨大的,黑色的利益网络,被血淋淋地,彻底撕开!
那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柄最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贾赦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之上!
他听着张德那一句句,充满了绝望的供词。
他看着那个,手持着自己“护身符”的,眼神冰冷如魔鬼的侄子。
他又看了看那个,从始至终都如同一尊沉默的死神般,站在一旁,代表着天子之怒的风字营密探。
恐惧!
是,前所未有的,足以将他灵魂都彻底碾碎的,巨大的恐惧!
他看到的,不再是革职,不再是抄家。
而是,那冰冷的,闪着寒光的铡刀!
是,菜市口,那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
是,他贾赦,连同他的妻儿老小,那一个个,滚落在地的,血淋淋的人头!
“不……”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最极致恐惧的悲鸣,从他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那双总是因为醉眼惺忪而显得浑浊的眼睛,在这一刻,竟是瞪得滚圆,那里面,所有的嚣张与体面,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地击碎!
只剩下,最原始的,对死亡的恐惧!
他,再也,撑不住了。“噗通!”
一声闷响!
这位,大周朝,世袭罔替的一等将军!
这位,平日里,在府中最是说一不二,连贾政都要让他三分的大老爷!
竟是,双膝一软,就那么,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当着自己那九岁的侄子的面,狼狈不堪地,跪倒在了地上!
“环……环哥儿……”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称呼,竟是,变得前所未有的亲切与……卑微!
“不……大伯……大伯错了!大伯,是真的错了啊!”
他连滚带爬地,朝着贾环的方向,挪了过去,那姿态,竟是比一个,最下等的奴才,还要卑贱!
“你,看在我们是亲叔侄的份上!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就饶了大伯这一次吧!”
他伸出那只,总是戴着名贵玉扳指的手,竟是想要去拉贾环的衣角!
“只要你,肯放过大伯!大伯,什么都答应你!这东院,所有的家产,所有的古玩,所有的……美人!都给你!都给你啊!”
他哭喊着,哀求着,那声音里,早已没有了半分的尊严。
可回应他的,只有贾环那,后退一步的,冰冷的,充满了最极致厌恶的眼神。
“带走。”
贾环,甚至,懒得再与他,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对着身旁的倪二与那名风字营密探,淡淡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是!”
倪二与那密探,躬身领命!
他们,一人,拎起那早已瘫软如泥的张德。
一人,拿起那本,足以让整个贾氏宗族,都为之陪葬的罪证账册!
便要,将这人证物证,一并带离!
“不!不要!环哥儿!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
贾赦,发出了,杀猪般的,绝望的惨嚎!
可贾环,却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在地上,徒劳挣扎的,肮脏的臭虫。他缓缓地,转过身,在那一片,充满了血腥与哀嚎的背景音之中,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这座,早已烂到了根子里的院落。
当他,走到院门口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如同宣判般的语气,对着那院内,所有的,早已吓得,噤若寒蝉的家丁护院,淡淡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传我的话。”
“从今日起,东院,闭门。”
“大老爷,身染重疾,需,静心思过。”
“任何人,不得探视。”
“违令者,同罪。”
说完,他再无半分的停留,那单薄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那无边的夜色之中。
院内,只剩下,一片死寂。
与,那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绝望。
离开东院的路上,那名风字营的密探,一直,紧紧地跟在贾环的身后,一言不发。
可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里,却早已,再无半分的审视与怀疑。
只剩下,最深沉的,敬畏,与……恐惧!
他知道,自己今夜,亲眼见证了一场,何等恐怖的,权力的更迭!
“大人。”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那称呼,已然,从之前的“你”,变成了最恭敬的“大人”,“此事,干系重大,下官,必须,立刻回宫,向圣上,复命!”
“不急。”
贾环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缓缓地,转过身,在那清冷的月光之下,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病弱苍白的脸上,竟是,勾起了一抹,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微笑。
他看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洞悉了一切的,玩味的寒光。
“在向圣上复命之前。”
“我想,我们,还应该,先去拜访一下,另一位,更重要的‘当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