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破局之人?
沈晏安慰不得。
只消想想:那一家三口无权无势,好不容易才鼓起莫大的勇气,心惊胆战进了衙门报官,上一刻还在庆幸欺人的恶霸锒铛入狱只待绳之以法、他们碰上个好县官愿意主持公道,可转眼间,一场无妄之灾陡然降临,让那女子双亲俱丧,叫天不应求告无门......
无论如何,都无法以一句‘无心之过’轻轻揭过。
只是不知,后来如何东窗事发?沈晏静默等着,苟之允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
“急信寄回后,我担忧堂侄性命,心始终放不下来,便派人回乡打听后续......”
虽隔千里,但苟氏族长之孙恶行昭彰,纸终究是包不住火。
——苟之允派去老家的手下,带回了堂侄出狱后,继续为非作歹的消息,也带回了那桩逼嫁惨案的始末。
他没料到自己一封信,竟会间接害死三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惊怒交加,悔之晚矣。
想他四十过半便已官至知府,四品官位绝不是他追求的上限,为了名声为了升官,平日里那是极其爱惜羽毛,虽喜欢搞银子,但从不瞎捞,努力对外做个青天大老爷,哪想到一着不慎,苦心经营的半生清名毁于一旦!
苟之允肠子悔断了也无法,人都死绝了,谈何补救?
人命关天,他选择自己上折子向朝廷请罪。
最终,堂侄问斩,知县流放西北,族长一家发配边关服役。
至于苟之允,有来往信件为证,且朝廷念他及时悔过之心,最终只将他贬到岭南任知府(岭南比边南好点)。
没带亲眷,独自赴任。
苟之允在岭南一困便是二十七年。
他在岭南并非一上任便摆烂。
实际上,贬来的官员当中,只有一小撮人生性消极,受不得打击,刚来上任就蔫了吧唧,打算混日子了此残生,而大部分罪官最初斗志十分昂扬,立誓定要做出一番功绩“杀”回去!
然而,一年两年斗志还未磨尽。
三年五年下来,一丝希望尚存。
可若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呢?
“...初来岭南之时,我也曾勤勉奋发,只期盼能赎罪升迁,早日与一家老小团聚,可是...晏老弟,这、这实在是太难了啊!.....”他努力过很久,最久。
奈何手底下的人阳奉阴违,暗地里跟他对着干。
这些罪官困毙在此多年,凡有新贬官员使劲折腾不甘心不认命,他们便在一旁抱团冷眼瞧乐子,对苟之允这个顶头上官的吩咐,敷衍了事。
【挣扎有何用,过几年他还不是和咱们一样?】
【不甘心他就自个折腾呗,干嘛折腾我们呐!】
这种咸鱼都算好的。
还有好些臭鱼烂虾,移节蛀虫。
苟之允收拾完臭的烂的,已是筋疲力尽,而后,慢慢地,和咸鱼们一起躺,和一潭死水的岭南共沉沦。
终于,宋岱来了,不是被贬,而是自请下放。
“我挺欣赏小岱,但不看好他!”苟之允撅嘴,他还觉得自个嘴上留情了——宋岱那老小子都那么老大的人了,还傻了吧唧跟个愣头青似的。
真以为谁都是前朝那位顾首辅啊?
要知道顾相那般惊才绝艳之人,大雍百年就出了那么一个!能力和运气,一样都不能少,两样都是人中佼佼!
沈晏挠挠下巴,无语道:“只是不看好?难道不是曾经吃的苦头,要让宋知州也跟着吃一遍?”
“咳咳,我、我那是为了磨练他嘛!”苟之允颇有些心虚理亏。
沈晏睨一眼老头。
——扭曲了,还是扭曲了!摸摸良心,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
苟之允没脸没皮,摸摸胡子哈哈作怪,笑一阵后正色起来,跟沈晏剖心道:
“我老了,小岱来得太晚了!若他早来,哪怕早个五六年,我陪他赌一把又何妨呢?路有了银两可以修,民生可以想方设法改善,难就难在育才这一块,小岱还说要开新书院,我是真等不起了!”
沈晏眉头微动:“我朝开国至今,岭南举子中进士者数目已经锐减,育才考核你还差几个?很多?”
“我给你算算啊。”
苟之允掰指头:“朝廷的要求听着不高,岭南只需每三年出一个同进士便够数,但这玩意儿它累积啊,我上任至今,只凑出来两个!”他上哪一下子搞出那么多同进士,去钟南书院绑架学子还差不多!
当然,夜深人静之时,苟之允也会幻想,或许老天开眼、文曲仙尊显灵呢!
他苟之允确实没有顾首辅的宰相之才,但或许有宣州那个高升一样旺的狗屎运呢? !
——小小的九河县都能飞出两个一甲,他岭南府怎么就不能出两个!
不,三个!
梦里啥都有。
苟之允在希望中煎熬,摇摆,矛盾,大部分时间消极,入睡前给自己打点鸡血,早上起来又成了棵老蔫菜,搞钱成了他最大的慰藉,就算最后回不去,银子也能留给儿孙。
沈晏透过苟老头眉眼间镌刻的失意苦涩,仿佛看到高大人和他师父曾有的困境。
高大人在一次次失望中,始终兢兢业业,终于等到高升,而他师父能选择放下,辞官去寄情山水。
可苟之允这样的罪官,连辞官的选择都没有。
官途一眼望到头,老死任上,归乡之奢望遥不可及,绝望仓惶下,有几人能在消沉之中坚守初心?
没几人做得到。
人活在世上,不能没有希望。
年复一年遥遥无期的等待,人会发疯,魔会作死,他最知晓。
固然可悲可叹,可既然做了父母官,责任不可推卸,为官者失责,受苦的,最终还是百姓。
若想兴盛东南人族气运,必须改变这一局面。沈晏问苟之允:
“若让老兄你再选一次,可愿舍弃官身?”
朝廷并不会强制要求罪官赴任,若当初苟之允在判处下达时,甘心舍弃一身功名,他不会陷入如今境地。
苟之允闻言抬头,直直盯着沈晏,瞳眶剧颤。
良久,紧紧闭目: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