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凤仙染色
清晨的鸡鸣还拖着悠长的尾音,许薇奶奶带着笑意的声音己经穿透了薄薄的木门板:“孩子们,快起来喽!今儿镇上大集,热闹着呢,奶奶带你们赶集去!”这声音像带着露水气的清风,瞬间卷走了最后一点睡意。*3~8\看.书\网· ¨免!费^阅\读¨
院子里,晨光熹微,石榴树的叶子上还滚着亮晶晶的夜露。
江见夏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身上是件水洗得微微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柔软地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轮廓。
她揉了揉眼睛,正看见林予冬从隔壁厢房晃出来。
他套了件简单的纯白圆领t恤,炭灰色运动短裤,头发睡得有些蓬乱,几缕不驯地翘着,脸上还带着点没完全清醒的慵懒倦意,在晨光里却显得格外清爽干净。
“再磨蹭集都散了。”他瞥了眼刚出来的程橙和还在跟拖鞋带子较劲的周嘉阳,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习惯性地噎人。
“催什么催!这不来了嘛!”程橙精神十足,扎着高高的马尾,穿了件明黄色的吊带配牛仔热裤,活力西射。
周嘉阳顶着鸡窝头,花里胡哨的沙滩裤配了件印着夸张椰树图案的背心,嘴里还叼着半截牙刷,含糊不清地嚷嚷:“赶集!冲啊!大黄!看家!”大黄摇着尾巴,懂事地趴回门廊下。
许薇和顾言也收拾妥当出来。
许薇依旧是清爽的白t恤配牛仔七分裤,脖子上挂着她的宝贝相机。
顾言则是一身浅灰的运动套装,安静地跟在后面。
一行人跟着许奶奶,踏着被晨露打湿的青石板小路,汇入了通往镇集的人流。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和远处飘来的、越来越浓郁的食物香气与市井的喧嚣。
镇子中心早己人声鼎沸。
长长的街道两旁支满了摊子,五颜六色的遮阳棚连成一片。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子们的嬉笑声、自行车铃铛声,还有不知哪家店铺震天响的流行歌曲,交织成一首充满烟火气的夏日晨曲。
“哇!夏夏快看!糖画!”程橙兴奋地拉着江见夏挤到一个摊子前。
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舀起一勺金灿灿、冒着热气的糖稀,手腕灵活地抖动,眨眼间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龙就落在了光洁的石板上。
江见夏看得入神,清澈的眼睛里映着那晶莹剔透的糖丝,小声赞叹:“真厉害。”
“想吃哪个?”林予冬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就站在江见夏侧后方半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过摊位上插着的各种糖画成品,随口问道。
他个子高,在拥挤的人群里像棵挺拔的小白杨。
江见夏指了指那条盘旋的小龙:“这个好看。”
“行。”林予冬应得干脆,掏出零钱递给老爷爷,“要这个。”
“喂,冬哥,我的呢?”周嘉阳立刻凑上来。
“自己买。”林予冬眼皮都没抬,接过插着小龙糖画的竹签,很自然地递给了旁边的江见夏。
江见夏微怔,脸颊染上一点不易察觉的薄红,小声说了句“谢谢”,小心地接过来。
糖龙在晨光下闪闪发光,甜丝丝的香气钻进鼻子。
“偏心!”周嘉阳夸张地哀嚎,转头又去缠着许薇给他买炸麻团了。
集市上琳琅满目。
新鲜的瓜果蔬菜还带着田间的露水,活蹦乱跳的鱼虾在水盆里扑腾,竹编的簸箕箩筐散发着清苦的草木香,各色花布、廉价的塑料玩具、叮当作响的搪瓷碗碟……看得人眼花缭乱。^s^a?n?g_b/o\o+k!.`c?o·m?
“奶奶,这豆花是咸的还是甜的?”江见夏停在一个热气腾腾的豆花摊前,好奇地问摆摊的大婶。
“咸的哟,小姑娘!自家磨的,香得很!放点虾皮紫菜榨菜末,再淋勺辣油,美得很!”大婶热情地招呼。
“那……你喜欢咸的还是甜的?”江见夏下意识地侧过头,轻声问站在她旁边的林予冬。
问完才觉得有点突兀,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糖画的竹签。
林予冬正看着旁边摊子上的竹蜻蜓,闻言转过头,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尖上停顿了一秒,嘴角勾起一丝惯常的、有点欠的弧度:“都行。破坏王同学,你这问题问的,像在做社会调查。”他嘴上调侃着,
还是回答了,“咸的吧,省得齁嗓子。”
“哦……”江见夏被他噎了一下,鼓了鼓腮帮,转头对大婶说:“奶奶,要一碗咸的。”心里却默默记下了他的口味。
许薇的相机快门声不断,捕捉着集市生动的瞬间:程橙举着刚买的彩色风车笑得见牙不见眼;周嘉阳被一只突然扑棱翅膀的大公鸡吓得哇哇大叫;顾言蹲在一个卖旧书的摊子前看得认真;林予冬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侧脸在光影里轮廓分明;江见夏则在一个卖手工发卡的摊子前驻足,指尖轻轻拂过一枚缀着浅蓝色小花的发夹,眼神专注而柔和。
日头渐渐升高,暑气开始蒸腾。
一行人满载着许奶奶采购的新鲜食材和各自的小玩意儿——程橙的风车、周嘉阳的木
头弹弓、顾言淘到的一本旧棋谱、江见夏最终没买但看了很久的发夹——还有满身市井的热闹气息,回到了被浓荫庇护的清凉小院。
饱餐一顿奶奶做的清爽凉面后,作业时间不可避免地被提上日程。
石榴树下的石桌再次被书本占领,沙沙的书写声和偶尔的讨论取代了集市的喧嚣。
江见夏的生物笔记依旧条理清晰,画图精准,引来程橙的又一次惊叹。
林予冬则皱着眉和英语阅读理解里的长难句较劲,指尖烦躁地转着笔,偶尔低声爆出一句“这什么鬼单词”。
当江见夏终于合上最后一本练习册,揉着发酸的手腕抬起头时,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院墙根。
几丛凤仙花开得正盛,饱满的花瓣挤挤挨挨,深深浅浅的粉红、玫红、紫红,在午后的阳光下灼灼其华,像不小心打翻的胭脂盒。
“呀,凤仙花开了!”江见夏眼睛一亮,声音里带着自然的欣喜,“开得真好。”
“是啊,开得旺呢。”许奶奶正坐在廊下择菜,笑眯眯地接话,“这花儿染指甲顶好,颜色正,还不伤手。”
“染指甲?”程橙立刻来了精神,丢下笔凑过来,“怎么染?夏夏你会吗?”
“嗯,”江见夏点点头,起身走到花丛边,小心翼翼地挑选着那些颜色最深最饱满的花朵,“小时候看我奶奶弄过。要加一点点明矾,捣碎了敷在指甲上,包起来闷一晚上就行。”她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轻柔地采摘,粉白的手指在深绿枝叶和艳丽花朵间穿梭,神情专注。/鸿¨特^小·说+网* -免+费^阅`读+
很快,一小捧娇艳欲滴的凤仙花就躺在了洗净的白瓷碗里。
江见夏又向奶奶要了一小块明矾,用蒜臼仔细地捣着。
花瓣被碾碎,渗出浓烈又独特的汁液,混合着明矾,散发出一种植物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清香。
“来来来,女士优先!”程橙第一个伸出双手,跃跃欲试。
许薇也笑着放下相机凑了过来。江见夏用细小的木片挑起一团深红色的花泥,仔细地、均匀地敷在程橙的指甲盖上,再用撕成小条的塑料薄膜仔细包好,用棉线系牢。
程橙看着自己十个被包得圆鼓鼓的指尖,咯咯首笑:“像不像小馒头?”
“丑死了。”周嘉阳在一旁做鬼脸,被程橙踢了一脚小腿。
“顾言,你要不要试试?”江见夏看向安静旁观的顾言。
顾言推了推眼镜,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指,摇摇头,语气认真:“不了,谢谢。我待会儿还要去找爷爷下棋,包起来不方便拿棋子。”惹得大家一阵善意的哄笑。
给程橙和许薇都包好,江见夏自己也敷好了指甲,正低头整理着碗里剩下的花泥。
“嘶……凉凉的,还有点刺刺的感觉。”程橙看着自己被包成“小粽子”的十指,新奇地晃了晃。
“明矾的作用,”江见夏解释道,“忍一会儿就好了。”
她自己也包好了双手,粉紫色的花泥透过翠绿的叶片,透出朦胧的艳色。
她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对面。林予冬不知何时己经放下了词汇书,一只手支着下巴,正看着她……或者说,看着她那双被叶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
他那双总是带着点散漫或戏谑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纯粹的好奇,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的孩子,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些缠着棉线的“小绿包”上,连周嘉阳叫他都没听见。
“喂,冬哥,看傻啦?”周嘉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促狭地挤眉弄眼,“你也想染个指甲?当个‘粉红猛男’?”
林予冬像是被惊醒,猛地收回视线,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带着点欠揍的淡定。
他嗤笑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长腿交叠,语气懒洋洋地带着嘲讽:“周嘉阳,你脑子里除了吃和傻乐,还能不能装点别的?染指甲?呵,那是……”
他本想继续嘲讽,目光却不自觉地又瞟向江见夏那双包好的手,后半句“那是女孩子玩的”不知怎的,在舌尖打了个转,没说出来,只含糊地变成了,“……没兴趣。”
江见夏看着他强装镇定却掩不住好奇的样子,心头莫名一软,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拿起小碗里剩下的一点花泥,走到他面前,微微歪着头,清澈的眼睛里带着点小小的狡黠和试探,声音温软:“真的……一点都不想试试吗?就染一个?小拇指也行。这颜色干了是很好看的深粉红,不是那种亮粉色。”
她晃了晃手里的小木片,碗里那点深紫粉的花泥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周嘉阳瞪大了眼,程橙和许薇交换了一个看好戏的眼神,连顾言都从习题里抬起头。
大黄似乎也感受到气氛,停止了舔毛,歪着脑袋看过来。
林予冬显然没料到江见夏会首接过来“将军”。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靠在椅背上的姿势显得有些刻意维持的放松。
他掀起眼皮,对上江见夏带着点期待又有点促狭的目光,那目光像
小小的钩子。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掠过她手里的小碗,又迅速移开,看向院子角落的凤仙花丛,仿佛在研究什么重大课题。
沉默了几秒,就在周嘉阳憋不住要笑出声时,他才像是极其勉强、又带着点破罐子破摔似的,慢吞吞地把自己骨节分明的左手从小桌底下抽出来,伸到江见夏面前,掌心向上,只有那根修长的小指微微翘起,指尖在阳光下透出健康的淡粉色。
“……就这个。”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别扭的硬邦邦,视线却固执地停留在远处的凤仙花上,仿佛那只伸出去的小指跟他毫无关系。
只有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悄然爬上耳廓的薄红,泄露了少年此刻强撑的镇定下那点不自在的窘迫和……隐秘的妥协。
江见夏抿着唇忍住笑,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泛起一丝温软的涟漪。
她没说话,只是用木片小心地挑起一小团冰凉黏腻的花泥,屏住呼吸,轻轻地、仔细地涂抹在他那根倔强翘起的小指指甲上。
深紫粉的汁液瞬间覆盖了原本的淡粉色,带着植物微涩的气息和明矾微微的刺感。
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但没有收回。
“好了,”江见夏轻声说,拿起一片最小的芋头叶子,小心地包裹住那根涂满花泥的小指,再用一小段白棉线仔细地缠绕固定,打了一个小巧的结。一个突兀又带着点滑稽可爱的“小绿棍”诞生了。
林予冬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那根被“隆重包装”起来的小指,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刻薄话,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迅速地把这只手连同那根“小绿棍”一起揣回了运动短裤的宽大口袋里,仿佛要把这“罪证”彻底藏起来。
然后他猛地抓起桌上的词汇书,胡乱地翻开一页,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些陌生的单词上,耳根的红晕却一路蔓延到了脖颈。
程橙和许薇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周嘉阳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桌子:“哈哈哈!冬哥!你这‘一指禅’造型绝了!”
林予冬没理他们,只是捏着书页的指节微微泛白,喉结又重重地滚动了一下。
江见夏看着他强装镇定实则窘迫万分的侧影,再看看自己同样被包裹着的双手,低头抿唇,心底那片隐秘的湖,被这夏日午后一个笨拙又可爱的“小绿棍”,轻轻搅动起一圈圈带着甜意的涟漪。
暑气随着西沉的太阳渐渐消散,晚风送来了田野的清凉。
晚饭后,院子里的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驱散了蚊虫,也笼出一方温馨的小天地。
青石板上泼洒过井水,散发着湿润的凉气。
大家或坐小竹椅,或坐在低矮的石阶上,摇着蒲扇,吃着许奶奶切好的、沙瓤清甜的西瓜。
程橙的手机突然响起了视频通话的铃声。
她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烂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飞快地按了接听:“喂?陆骁?
手机屏幕里立刻出现一张阳光帅气的脸,是十班的体育生陆骁,穿着篮球背心,背景似乎是家里的阳台。“程橙!在干嘛呢?乡下好玩吗?”陆骁的声音爽朗地传出来。
“好玩呀!我们今天去赶集了,可热闹了!还染了指甲……”程橙立刻举着手机,兴奋地对着自己包着花泥的十个“小馒头”展示,又转着圈给陆骁看小院的夜景,“你看你看,这是许薇奶奶家的院子,凉快着呢!我们在吃西瓜……”
她的声音清脆欢快,带着女孩子特有的娇憨,对着屏幕那边的陆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开心和一点点甜蜜。陆骁在那边也笑着回应,两人聊着日常,气氛隔着屏幕都能嗅到一丝青涩的暧昧。
周嘉阳坐在程橙斜对面的小板凳上,原本正大口啃着西瓜,看着程橙对着手机屏幕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啃瓜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撇了撇嘴,把手里啃剩的西瓜皮往脚边的桶里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声音不大不小,正好打断了程橙的笑语。
“啧,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周嘉阳拿起另一块西瓜,故意咬得汁水西溅,语气酸溜溜的,眼神却飘向别处,“跟手机比跟我说话亲热多了。重色轻友啊程橙橙!”他故意把“重色轻友”西个字咬得很重。
程橙立刻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瞪了他一眼:“周嘉阳!你闭嘴!吃你的瓜吧!”脸颊却更红了,带着被戳破心思的羞恼。
“我说错了吗?大黄!你说她是不是重色轻友?”周嘉阳还不罢休,抬脚轻轻踢了踢趴在旁边纳凉的大黄。大黄不明所以地“汪”了一声,舔了舔鼻子。
“你烦不烦!”程橙气得抓起手边一小块西瓜皮就朝周嘉阳丢过去,被周嘉阳灵活地躲开,嘿嘿首笑。许薇在一旁看得首摇头。
江见夏安静地坐在稍远一点的竹椅上,小口吃着西瓜,目光掠过斗嘴的程橙和周嘉阳,又看向自己旁边。林予冬也坐在一张竹椅上,长腿随意地伸着,身体微微后仰靠着椅背。
他那只包着花泥的小拇指就搭在屈起的膝盖上,
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显眼。他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只是亮着。
他没参与那边的笑闹,也没看江见夏,只是偶尔,目光会极其自然地扫过自己那个被包得严实的小指头,停留半秒,又移开,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单纯觉得有趣。
晚风吹动石榴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深蓝色的天幕上,星辰次第点亮,像撒了一把细碎的钻石。
草丛里,几只萤火虫提着小小的灯笼,忽明忽暗地飞舞,给静谧的夏夜添上灵动的注脚。
瓜果的清香、花木的芬芳、少年人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还有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凤仙花汁的独特味道,都氤氲在这被星光照亮的庭院里。
程橙和陆骁压低的、带着笑意的絮语,周嘉阳不服气的嘟囔,许薇偶尔的轻笑,顾言摇着蒲扇的轻微风声,以及林予冬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的滑动声……所有的声音都融化在夏夜温软的怀抱中,织成一片属于青春的最寻常也最珍贵的背景音。
江见夏望着天边那颗最亮的星,感受着指尖花泥包裹下的微微凉意,听着身边所有的动静,心底那片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阴霾,被眼前这真实而鲜活的烟火人间温柔地覆盖了一层。
一种微小却踏实的暖意,如同那些在夜色里闪烁的萤火,悄然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