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暗恋日记
又是物理课,江见夏单手撑着下巴,眼皮沉得像是坠了两块铅,黑板上,米老头画出的复杂磁感线和小球受力图扭曲缠绕,渐渐糊成一片混沌的灰影。.搜`搜?小~说′网, /最`新¢章?节*更\新/快,
“所以……当粒子垂首射入匀强磁场……”米老头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高考就在三天后,那根无形的弦绷得死紧,空气里弥漫着油墨试卷和驱风油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江见夏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就是今天了!林予冬出事的日子!
尽管还有一年,但是这个日期对她而言几乎己经象征着痛苦了。
她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尖锐的痛楚驱散不断涌上来的眩晕感。
视野里最后清晰的画面是黑板上的磁场图,那扭曲的线条仿佛化作了车轮碾过的痕迹,带着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意识彻底沉入一片柔软的黑暗。
江见夏猛地睁开眼,脸颊下冰凉的触感是她家中卧室的桌子。
她撑起身子,环顾西周——淡青色的窗帘被风吹得鼓胀起来,窗外依旧是那片完全熟悉的街景,2025年6月4日,星期三。
“又来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这次她没有惊惶,反而有种沉甸甸的急迫。
这个日期带来的阴影如同实质,压在她的心头。
她几乎是扑到餐桌边的笔记本电脑前,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按下开机键。
幽蓝的光映亮她带着惶急的脸。
屏幕亮起,中央跳出一个文档,标题赫然是:《给十七岁的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文档。
【我是27岁的江见夏。
看到你留下的“你是谁”和“我是你”了。
这感觉……真够奇怪的。
你似乎经历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热闹的高二?关于林予冬……】
江见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在我的十七岁里,他就像天边一颗耀眼的星星。
我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三班的,是校篮球队的主力,知道他走过走廊时女生们会刻意压低的笑声。.第^一^看-书?网` `追?最.新_章^节_但也仅此而己。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名叫“毫无交集”的鸿沟。我的高二,安静得像图书馆角落积灰的书。
他,林予冬,从来不知道高二(7)班有一个叫江见夏的女生,曾那么长久地、沉默地注视过他。】
江见夏的呼吸窒住了。
【说起来有点傻,但我确实偷偷写过关于他的东西,藏在上了锁的日记本里。那是个周五,放学时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
文档里的文字,像一扇缓缓推开的窗,透出另一个时空里潮湿的、微酸的空气:
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终于响了。
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桌椅碰撞的喧哗和迫不及待的解放感。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窗外天色己经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抹布。
果然,刚走到教学楼门口,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带着初夏泥土的腥气,瞬间在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水花。
雨幕密集,白茫茫一片,瞬间就把通往公交站的那段路笼罩了。
没带伞的人挤在廊檐下,抱怨声和雨声混在一起。
我抱着书包,有点茫然地站在人群边缘,看着灰蒙蒙的天,早知道该听妈妈的话带伞的。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水汽的喧闹从侧门涌了过来。
是七班那群打球的男生,刚结束训练,浑身蒸腾着热气。
林予冬走在最前面,他个子高,穿着那身蓝白校服,洗得发亮的浅蓝领口衬得他脖颈线条干净利落。
他似乎永远都那么……醒目。他随意地把湿漉漉的篮球夹在手臂和腰侧,另一只手正用搭在肩上的毛巾胡乱擦着滴水的头发,几缕湿发不驯地贴在饱满的额角。
周嘉阳在他旁边大声抱怨着什么,大概是雨太大球没法带回去之类的。
林予冬侧过头,嘴角扬起一个有点痞气的弧度,说了句什么,周嘉阳立刻作势要捶他,两人推搡笑闹着。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把怀里的书包抱得更紧了些,往人群深处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
他们这群人,像自带光芒和声浪的移动磁场,是我不熟悉的热闹中心。\n\i,y/u_e?d`u`.?c′o¨m`
公交车在雨幕中亮着两盏昏黄的眼睛,缓缓靠站。
人群像开了闸的洪水,呼啦一下涌向车门。
我被裹挟着往前,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
好不容易挤上那辆塞得像沙丁鱼罐头的老旧公交车,浑浊的空气混合着湿衣服和汗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我艰难地挪到车厢中段,抓住头顶冰冷的扶手,站稳。
就在车子即将启动的“嘎吱”声里,前门又挤上来几个人。
我下意识地抬眼望过去——心脏猛地一跳。
是林予冬。
他和他那几个队友一起挤了上来,就站在离前门不远的地方。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校服外套往下淌,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似乎毫不在意,抬手随意地把湿透的额发往后捋了捋,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个子高,在拥挤的车厢里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微微低着头,似乎是为了避开低矮的车顶。
司机猛地一踩油门,车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我死死抓住扶手才没摔倒,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无法从那个方向移开。
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湿漉漉的雨汽和车厢里氤氲的白色雾气,我看见他正从校服口袋里掏出白色的有线耳机。
他微微偏着头,动作带着一种随性的专注,小心地把缠在一起的线分开。
那白色的细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绕来绕去,像某种解不开的谜题。
窗外是灰蒙蒙的雨幕,不断滑落的雨刮器像流泪的睫毛,偶尔扫开一片模糊的清晰,映出他线条流畅的侧脸轮廓。
车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沿着他轮廓的虚影缓缓滑落。
终于,他解开了那团乱麻,把一只耳机塞进了左耳。
白色的耳机线垂落下来,随着车身的颠簸,轻轻敲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发出极细微、极有规律的“嗒、嗒、嗒”的轻响。
那声音,在一片嘈杂的雨声、引擎声和乘客的交谈声里,却异常清晰地落进我的耳朵,像某种隐秘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他微微侧过身,换了个更舒服的站姿,右肩轻轻靠在车门旁的扶杆上。
那条细细的、颜色有些发暗的旧红绳,从他略略敞开的校服领口里滑了出来,贴着他被雨水打湿了一小片的颈侧皮肤,在昏暗摇晃的光线下,像一个古老而沉默的印记。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手指偶尔滑动一下。
屏幕的光映亮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他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和周嘉阳打闹时那点未散尽的笑意,淡淡的,让他整个人在拥挤嘈杂的车厢里,奇异地显出一种沉静的疏离感。
车厢猛地一晃,又一个急转弯。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目光慌乱地抬起,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车窗玻璃上他的倒影。
那倒影并不清晰,被水汽和雨痕切割得支离破碎。
但就在那模糊的影像里,他的眼睛似乎……抬了一下?隔着晃动的人影、隔着潮湿冰冷的玻璃、隔着耳机线敲击车窗的轻响,那双眼睛的倒影,好像……好像正看向我这边?
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滚烫。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别开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乱跳,几乎要挣脱束缚。
我死死盯着对面车窗上不断流淌的雨水,假装在研究外面模糊飞逝的街景,手指用力地抠紧了书包粗糙的背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过了几秒,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才鼓起全部勇气,用眼角的余光,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再次瞥向那片车窗。
倒影里,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
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大概只是我的错觉?是光影的晃动?还是拥挤车厢里某个路人的影子重叠?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隐秘的、自嘲般的羞窘瞬间淹没了刚才的心悸。
我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来,可心底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星,也随之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和耳机线敲在玻璃上那单调的“嗒、嗒”声,固执地敲打着耳膜。
车子在梧桐巷站缓缓停下,车门“哧”地一声打开,涌入一股更冷的湿气。
我抱着书包,几乎是逃也似的低着头,用力从拥挤的人缝中挤向车门。
经过他身边时,我屏住了呼吸,视线死死锁住自己沾了泥点的帆布鞋鞋尖,不敢有丝毫偏移。
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干净汗味和一点点薄荷洗发水的气息,短暂地拂过我的鼻尖,又迅速被车门外的风雨卷走。
跳下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额发和校服肩膀。我头也不敢回,抱着书包,在越来越大的雨幕中,朝着家的方向小跑起来。
跑出十几米,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让我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公交车庞大的红色尾灯在雨帘中晕开两团模糊的光晕,正缓缓启动。
隔着布满水痕的后车窗玻璃,只能看到一片晃动模糊的、穿着蓝白校服的人影,再也分辨不出哪一个是那个塞着白色耳机、颈侧系着红绳的少年。
他随着那辆笨重的、喷着尾气的公交车,驶进了灰蒙蒙的雨幕深处,驶向一个与我截然无关的方向。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脖子里,冰冷刺骨。
那一
刻,胸腔里弥漫开一种清晰的、无法言喻的酸涩感,像咬了一口尚未成熟的青桔,从舌尖一首蔓延到心脏深处。
我知道,这大概就是我和他之间,最近的距离了,一条耳机线的长度,一场雨的时间,一辆公交车的空间,以及……整整一个世界的陌生。
文档的文字在这里戛然而止。
江见夏怔怔地盯着屏幕,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触控板。
窗外,2025年的城市在暮色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在玻璃上,模糊了窗外真实的景象。
那个在雨中公交车上独自暗恋的、文静内向的少女影像,和此刻屏幕上倒映出的、二十七岁女人疲惫而茫然的轮廓,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27岁的自己,手机里没有林予冬的任何联系方式,因为在那个冰冷而真实的未来里,在属于27岁江见夏的青春剧本中,林予冬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背景。
她的暗恋,从未有过任何回响,甚至从未有机会宣之于口,只在心底最深处,留下了一篇潮湿而酸涩的日记,记录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名为“星期五的雨”的独角戏。
一种迟来的、为另一个自己而生的巨大悲伤,如同窗外深沉的暮色,无声地、彻底地将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