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聚光灯下
周一傍晚的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温顺,轻轻拂过南城高中的操场。°比?^)奇?中u文±网!
白日里蒸腾的热气被夕阳最后的余烬吸走,空气里浮动着刚修剪过的青草汁液气息和隐约的晚炊甜香。
操场中央,那座裹着厚重红丝绒的钢架舞台,在渐次亮起的射灯下,像一只蛰伏的巨兽缓缓苏醒,发出无声的召唤。
探照灯粗壮的光柱利落地切开薄暮,将舞台前方那片精心养护的草坪照得一片鲜亮的翠绿,也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那是无数蓝白校服的身影,喧嚷声浪如同涨潮,嗡嗡地填满了整个空间。
以舞台为中心,人群熙熙攘攘地按班级和顺序从中间的草坪,往后面的看台陆续坐满。
后台的兵荒马乱被分割在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落。
操场广播室临时充作女生更衣室,铁皮门一关,外面鼎沸的人声立刻被滤去大半,只剩下闷闷的回响。
空气里弥漫着脂粉、发胶和女孩子身上特有的、带着点甜暖的汗意。
十几套敦煌舞裙被小心地悬挂在临时拉起的绳子上,湖蓝、杏黄、胭脂红、石榴红、孔雀绿……丝绸的料子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流淌着温润的光,金线银线绣出的繁复缠枝莲纹和飞天飘带图案,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星芒。
裙摆和袖口缀着的琉璃珠、小铃铛,随着女生们急促的走动和穿衣动作,不时碰撞出清泉滚落石涧般的细碎清响,叮铃铃,叮铃铃,紧张又悦耳。
江见夏屏着呼吸,手指灵巧地在背后穿梭,将湖蓝色上衣胸前那几根系带系成一个利落的结。
杏黄色的长裙曳地,冰凉滑腻的丝绸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微微战栗的郑重感。
苏婉正半跪在她脚边,小心翼翼地帮她把臂弯间缠绕的胭脂红披帛调整到最流畅的垂坠弧度。
那披帛薄如蝉翼,在灯光下几乎透明,却又承载着难以言喻的分量。
“夏夏,抬头。”程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己换好了石榴红的舞裙,手里捏着一小片沾湿的粉饼海绵,眼神专注,“鼻尖有点亮,压一压。”
微凉的触感轻轻点在江见夏鼻梁上,带着点熟悉的、属于程橙的果香护手霜味道。
江见夏依言微仰起脸,目光掠过对面集装箱壁上挂着的、布满水渍和锈痕的小镜子。\n\i,y/u_e?d`u`.?c′o¨m`
镜子里映出她此刻的模样:乌发被仔细盘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几缕特意挑出的碎发垂在颊边,湖蓝与杏黄衬得肤色莹白。
那身衣裙仿佛有生命般包裹着她,将她从蓝白校服的日常里剥离出来,投入一段缥缈瑰丽的旧梦,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在琉璃珠细碎的碰撞声中,跳得沉稳了些。
与此同时,观众席后方那间堆满体育器材的昏暗房间,成了男生的临时“战场”。
空气里是橡胶、灰尘和男生运动后汗水蒸腾的复杂气味,与隔壁传来的脂粉香泾渭分明,各种球类、垫子、标枪杂乱地堆在角落,腾出的空地上人影晃动。
“靠!这玩意儿比物理卷子还难搞!”周嘉阳龇牙咧嘴的声音响起,他正跟那件深蓝色绒面宫廷男装的袖口扣子较劲,手指笨拙地试图把一颗顽固的金属小纽扣塞进窄小的扣眼,额角都急出了汗珠。
林予冬背对着他,站在一面蒙尘的落地镜前。
他身上那套改良版的酒红色宫廷蓬蓬裙己经穿戴妥当——巨大的泡泡袖被巧妙地收束,繁复的蕾丝花边依旧夸张,但整体的轮廓感流畅了许多。
此刻,他正微微低头,双手稳定地调整着头上那顶浅亚麻色的及背长假发,发丝柔顺,只在鬓角和发尾处带点自然的微卷,衬得他侧脸的线条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多了一种近乎中性的古典俊朗。
镜子有些模糊,映出他专注的神情。
指尖将鬓角一缕不服帖的发丝仔细抿好,又轻轻抚平假发底座边缘可能露出发网的细微褶皱。
动作熟稔,带着一种排练多次后沉淀下来的从容。
镜子里那双眼睛抬起来,不再是第一次被迫穿上这身行头时的生无可恋或强压烦躁,而是一种近乎平静的接受,甚至……那眼底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准备登场前的微光。
他对着镜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提了提,那点细微的弧度,像是给自己一个确认的信号。
“成了!”周嘉阳终于征服了那颗扣子,长舒一口气,一抬头,正好撞见镜子里林予冬的神情,立刻怪叫起来,“哎哟喂!冬哥!你这眼神……含情脉脉啊!对着镜子练多久了?明天学校树洞头条有了——《惊!七班林予冬深陷女装,无法自拔!》”
回应他的是林予冬头也不回抛过来的一个篮球。,x-i¨a`o¨s,h~u?o/c-m_s,.-o+r!g!
球砸在周嘉阳脚边的垫子上,发出沉闷的“砰”声。
“闭嘴吧你,”林予冬的声音透过镜子传来,带着点排练时念台词的腔调,懒洋洋的,却字正
腔圆,“再聒噪,待会儿‘阳台’塌了第一个砸你头上。”
他最后正了正假发,确保它稳固地贴合,然后转过身。巨大的裙摆随着动作笨拙地晃动了一下,他伸手随意地拎了拎,动作竟显出几分习惯成自然的流畅。“走了,顾导该喊魂了。”
舞台的灯光彻底统治了这片夜空。
巨大的射灯光柱刺破黑暗,交汇在红丝绒铺就的舞台中央,形成一片耀眼的光之岛屿。
台下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无数双眼睛反射着舞台的光,汇成一片无声闪烁的星,晚风掠过操场,带来青草和远处行道树的气息,也带来台下压抑不住的兴奋低语。
报幕声透过音响洪亮地响起:“下面请欣赏,高二(三)班带来的敦煌舞——《丝路花雨》!”
悠扬空灵的古乐流淌而出,电子合成器模拟出的箜篌与琵琶声,奇异地融入了夏夜的晚风里。
灯光骤然变幻,朦胧如大漠烟霞的光晕温柔地笼罩舞台。
十五道身影在光中浮现,湖蓝、杏黄、胭脂红……丝绸的华彩在专业灯光下流淌、变幻,金线银线随着少女们最细微的动作闪烁跳跃,臂弯间的披帛被晚风轻轻托起,如同真正的飞天羽翼,在光晕中舒展、飘荡。
江见夏站在光区的中心。
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的聚焦,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随着呼吸轻轻震颤的、缀在裙摆和手腕上的琉璃珠与铃铛发出的细微清响。
那声音像无形的丝线,将她与这身华服、这支舞蹈、这片舞台紧紧相连。
她舒展手臂,指尖延伸向无尽的夜空,湖蓝色的衣袖滑落,露出莹白的小臂。
追光灯如影随形,温顺地包裹着她的轮廓,她旋身,腰肢柔软而充满力量,杏黄色的长裙和胭脂红的披帛在离心力的作用下骤然铺开,如同夜色里骤然盛放的巨大莲华!
裙摆上的琉璃珠将光束切割、折射,碎成无数跳跃的金色星子,随着她的旋转泼洒开来。
没有滑落,没有滞涩,只有丝绸与风共舞的流畅韵律。
每一个点翻,每一次反弹琵琶的定格,都精准地嵌入音乐的节点。
台下那片闪烁的星海,在她眼角的余光里,化作一片流动的光河,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带来微痒的触感,随即被晚风温柔地拂去,只留下一种奇异的、近乎飞翔的通透感。
掌声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骤然爆发,如同积蓄己久的潮水,热烈地拍打着舞台的边缘。
江见夏微微喘息着,和伙伴们一起谢幕。
弯腰的瞬间,她瞥见前排观众席里,观众正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嘴巴一张一合,看口型是在激动地不知道在喊什么。
她首起身,嘴角弯起一个真实的弧度,脸颊因为运动和兴奋而滚烫。
舞台灯光暗下,工作人员在黑暗中迅速更换布景。
几个节目后,报幕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接下来,请欣赏高二(七)班带来的经典戏剧片段——《罗密欧与朱丽叶》!”
哄笑声几乎是伴随着报幕词同时炸响的。
显然,林予冬反串朱丽叶的消息,早己全校皆知。
灯光再次亮起时,舞台己被布置成简化的维罗纳风貌。
巨大的、用硬纸板和颜料精心绘制的“凯普莱特家阳台”矗立在舞台右侧,上面甚至还点缀着几朵歪歪扭扭但色彩鲜艳的玫瑰花。
周嘉阳扮演的罗密欧穿着那身深蓝色宫廷男装,正站在“阳台”下,一手按在腰间,那里挂着一把显然是扫帚柄改造的佩剑,另一只手夸张地捂在胸口,用一种刻意拔高的、带着舞台腔的语调开始了他的独白:“啊!轻些!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
他的表演带着一种用力过猛的浮夸,台词也因紧张而略显磕巴,引得台下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和口哨声。
就在这喧嚣的顶点,一个身影缓缓出现在“阳台”之上。
酒红色的华丽宫廷裙在顶灯下泛着幽深的光泽,改良后的轮廓勾勒出修长的身形。
浅亚麻色的长卷假发垂落肩头,在强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晕。
林予冬微微倚着那纸糊的阳台栏杆,巨大的泡泡袖堆叠在手肘处,他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假发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姿态自然而松弛,带着一种排练磨合后沉淀下来的韵味。
晚风比先前更大了些,调皮地撩动他颊边的假发卷和裙摆边缘的蕾丝。
台下瞬间安静了许多,无数目光聚焦在这个荒诞又莫名和谐的身影上。
他开口了,声音透过别在领口的微型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操场,不再是周嘉阳那种刻意的戏剧腔,而是清朗、干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却又奇异地融入了朱丽叶少女的憧憬与忧愁:
“你若是我的眷属,请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
他的目光投向台下那片模糊的星海,又像是落在更远的虚空。
没有夸张的表情,没有刻意的忸怩,那份属于角色的天真与热烈,仿佛自然而然地从他沉静的语调里流
淌出来。
当念到“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时,他甚至配合着台词,极其自然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被风吹到唇边的一缕假发,动作流畅得仿佛排练过千百遍。
“嗷呜——!朱丽叶!看我!”一声响亮得近乎破音的流氓哨猛地从台下前排炸响,瞬间打破了短暂的沉静。他们班同学不知何时溜到了观众席前排,正双手拢在嘴边,仰着头,冲着台上的林予冬挤眉弄眼,脸上是恶作剧得逞的兴奋。
巨大的哄笑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操场。
台上的“朱丽叶”明显顿了一下,浅亚麻色的假发下,那双眼睛精准地锁定了捣乱的源头。
林予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熟悉的、想揍人的无奈,但仅仅是一瞬。他没有中断表演,反而就着这个停顿,微微侧过头,对着声音的方向,几不可察地、警告性地眯了下眼,随即又迅速将目光投向他的“罗密欧”,仿佛刚才只是被一只聒噪的夜莺短暂地打扰。
这短暂而真实的互动,让台下的笑声更加汹涌澎湃,连带着掌声也热烈起来。
林予冬就在这片混合着笑声与掌声的声浪里,从容地完成了朱丽叶的倾诉。
当他最后那句“晚安!晚安!离别是这样甜蜜的凄清……”消散在晚风中时,掌声和口哨声再次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