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骨帆
“别碰!”铁算盘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一把将她拽开,力气大得惊人。他盯着井口,眼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恐惧与贪婪的光。“这井通着底下那鬼炉子!抽干了,能换三车柴油!够整个营地熬过这个冬天!”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仿佛在说服自己。
一台锈迹斑斑的老旧柴油机被推到井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粗大的皮管被塞进井口,机器剧烈地颤抖着,开始抽吸。随着沉闷的轰鸣,井水急速下降,露出布满滑腻青苔和黑色沉积物的井壁。突然,机器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响,井壁猛地裂开几道缝隙,一股黑黄相间、散发着恶臭的浊流猛地从裂缝中喷涌而出!抽水戛然而止。
就在这混乱和恶臭中,井底浑浊的水涡里,一个东西缓缓浮了上来——一个造型古朴的陶瓶,瓶身覆盖着厚厚的淤泥和水垢,但瓶腹处隐约可见两个古老的篆文:“徐福”。瓶口紧紧塞着的,竟是一束早已失去光泽、缠绕着几缕蓝丝的头发——那是林薇的发结!
小蓝的心猛地一跳。她不顾一切地探身下去,指尖终于触到了那冰凉的陶瓶。她把它捞上来,紧紧抱在怀里。铁算盘和几个胆大的男人围拢过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诡异的瓶子。
小蓝颤抖着手,拂去瓶身的泥泞,指尖抚过那两个古老的文字。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让她举起瓶子,用力砸向坚硬的井沿!
“砰!”
陶瓶碎裂。碎片落入井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井底翻涌的黑黄浊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淀、澄清!不过几个呼吸间,井水竟变得清澈见底,宛如一块镶嵌在地底的蓝宝石,清晰地倒映着上方一小片久违的、未被辐射云污染的湛蓝天空!
“水!干净水!”人群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疯狂的推挤和争抢。水壶、破碗、甚至双手,都伸向那口小小的井。铁算盘脸上的惊愕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狂热取代。他猛地掏出腰间那支磨得发亮的老式手枪,“砰”地朝天开了一枪,枪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都他妈给我排队!”他嘶吼着,枪口指向骚动的人群,又猛地指向井口,眼中布满血丝,“听好了!一壶水!换半斤粮!谁他妈敢乱抢,老子崩了他!”
然而,另一声更尖锐、更致命的枪响,撕裂了山谷的喧嚣。
“砰!”
不是来自铁算盘的枪口。
一颗高速旋转的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擦着小蓝的鬓角飞过,狠狠钉在她身后的泥土里,溅起一小撮蓝荧荧的尘埃。山崖高处,一个穿着银灰色iAeA制服的狙击手身影在岩石后一闪而过,冰冷的光学瞄准镜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下一个红点,已经死死锁定了小蓝的眉心。
“净化源目标确认。立即移交,否则执行净化程序!”冰冷、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通过扩音器在山谷中回荡,盖过了所有的喧哗和枪声的回音。
大地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仿佛沉睡的巨兽在翻身。营地的边缘,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猛地撕开草甸,像一张骤然张开的黑色巨口。灼热的蓝色火焰从裂缝深处喷涌而出,带着焚尽一切的硫磺与金属的恶臭。帐篷被撕裂,简陋的棚屋像纸片般坍塌。铁算盘的女儿,那个刚刚恢复健康、扎着草辫的小女孩,在剧烈的摇晃中失足尖叫着,滑向那道喷吐着死亡蓝焰的深渊裂口!
“妮儿——!”铁算盘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本能地向前扑去,却被剧烈的震动掀翻在地。
比他的嘶吼更快的是小蓝。她像一道离弦的蓝色箭矢,毫不犹豫地纵身扑向那吞噬生命的裂缝边缘!在女孩即将坠入蓝焰的瞬间,小蓝的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襟。巨大的下坠力将小蓝也拖向裂缝边缘,她的膝盖重重砸在滚烫的岩石上。胎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蓝光,光芒交织成一张柔韧的光网,堪堪兜住了悬在蓝焰之上的女孩。灼热的火舌舔舐上来,小蓝后背单薄的衣物瞬间焦黑,皮肉发出滋滋的响声,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弥漫开来。
铁算盘连滚爬爬地冲到裂缝边,看到的正是这地狱般的景象:他心爱的女儿悬在死亡线上,而那个被他咒骂、利用甚至差点害死的“妖孽”,正用身体承受着蓝焰的灼烧,死死地拉住他的女儿。他脸上所有凶狠、算计、贪婪的表情瞬间崩塌,只剩下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空白和绝望。
他猛地看向自己手中那本沾满污秽和血指印的账簿——那记载着他所有肮脏交易、所有压榨与背叛的凭证。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愤和毁灭欲冲垮了他。他像疯了一样,双手抓住账簿,用尽全身力气撕扯!
“烧!烧干净!都他妈烧了!”他狂吼着,将大把大把的纸页扔向裂缝喷涌的蓝焰。燃烧的纸灰混合着空气中飘散的铯尘,像黑色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回那口刚刚变得清澈的井中。奇迹般的净水,再次被贪婪与罪孽污染,迅速变回浑浊粘腻、散发着不祥蓝光的毒浆。
雅子不知何时冲到了裂缝边,她奋力将几乎脱力的小蓝和吓傻的女孩拖离危险的边缘。在俯身背起小蓝的瞬间,她后颈破损的衣领滑落,露出了下方一片完整的、线条狰狞的刺青——那赫然是一只完整的、栩栩如生的青铜虎符!其样式与林远左腕上那个控制着无数人命运的烙印,分毫不差!
夜色如墨汁般浸透山谷,白日里短暂的生机被沉重的死寂取代。高悬于残破骊山上空的星舰残骸,在惨淡的月光下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阴影。残骸深处,那些被束缚的活俑,空洞的眼窝里突然亮起幽冷的镭光。无数道惨绿色的光束如同死神的触手,从残骸中射出,冷酷地扫过下方的大地。光束所过之处,那些在铯尘中顽强生长的嫩绿新草瞬间枯萎、焦黑,化为灰烬,只留下一条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灼痕。
绝望的难民们像受惊的蝼蚁,本能地扑向白天还避之不及的地方——蜕皮人的坟场。他们用颤抖的双手,甚至牙齿,拼命刨开那些松软的泥土,将自己深深埋进冰冷的坟坑。那些尚未完全腐烂的蜕皮人的尸骨,此刻成了他们唯一的庇护。散发着微弱蓝光的腐肉和白骨,竟意外地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屏障,削弱了那致命的镭光照射。人们蜷缩在同伴或陌生人的尸骨之下,感受着骨头冰冷的触感和腐肉散发出的浓烈气味,在极致的恐惧中寻求着一丝生的缝隙。
“进地宫…底下…底下有徐福的船!”雅子的声音在剧烈的喘息中断续传来,她正用肩膀和匕首,死命地撬着青铜巨门底部一道微小的缝隙。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锈蚀的碎屑簌簌落下。门缝里透出的,是更加幽深冰冷的黑暗和一股仿佛来自远古的、带着海腥与金属锈蚀混合的奇异气息。
沉重的青铜门终于被撬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雅子率先挤了进去,小蓝紧随其后。门内并非想象中停泊巨舰的宏伟空间,而是一个巨大而空旷的环形祭坛。祭坛由某种冰冷的黑色岩石砌成,表面布满无法辨识的古老刻痕。祭坛的中心,并非神像,而是一个凹陷的基座,上面供奉着半枚实物大小的、闪烁着幽暗青铜光泽的——虎符!
当小蓝踏入祭坛范围的瞬间,她胸口的胎记骤然变得滚烫,仿佛与那半枚虎符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共鸣。一道无形的波动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嗡——!整个祭坛剧烈震动,无数道刺眼的全息光束猛地从祭坛各处迸发,在黑暗的空间里交织、炸开!
混乱的光影中,三幅清晰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入小蓝和雅子的脑海:
■ 烙印之痛: 一个年轻得多的雅子,被粗暴地按在冰冷的金属台上。她的眼神充满愤怒、屈辱和恐惧。林远站在旁边,面无表情,手中握着一枚烧得通红的、完整的青铜虎符烙铁。在雅子凄厉的惨叫声中,他将烙铁狠狠压向她的后颈!皮肉烧焦的青烟升起,虎符的印记深深嵌入她的血肉。
■ 襁褓之秘: 林薇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小蓝),泪流满面地跪在雅子面前苦苦哀求。雅子脸色苍白,眼神决绝而痛苦,她颤抖着手,将一把小巧却锋利的匕首,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女婴的襁褓深处。
■ 偷天换日: 画面剧烈晃动,充斥着爆炸的火光和刺耳的警报声。福岛核电站的灾难之夜!混乱的停机坪上,一架直升机的螺旋桨疯狂旋转。雅子死死拉住真正的林薇(穿着研究员的白色制服),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向敞开的机舱门。而她自己,则猛地转身,冲回燃烧的、充满致命辐射的废墟深处!真正的林薇在机舱门口绝望地伸出手,呼喊被淹没在巨大的噪音里……
“我才是钥匙…”雅子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巨大的悲怆。她猛地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后颈那片早已愈合、却永远铭刻着虎符烙印的皮肤!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她的衣领。她咬着牙,手指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摸索着,抠挖着,最终,扯出了一枚沾满鲜血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微型芯片!那芯片的形状,赫然是半枚缩小的虎符!
“骊山…根本不是什么星舰发射台…”她喘息着,将染血的芯片举起,看向小蓝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歉意和诀别的痛苦,“它是…一个巨大的活祭熔炉…需要吞掉整整两万条命…才能点燃…启动那艘该死的徐福船…逃向所谓的‘蓬莱’…”她猛地将手中那枚血淋淋的芯片,狠狠按向祭坛中心基座上那半枚虎符的缺口!
“咔哒。”
一声轻微的、却仿佛能震动灵魂的契合声响起。
嗡——!
整个地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轰鸣!穹顶的岩石在巨大的能量冲击下,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寸寸碎裂、剥落!一个深邃、璀璨、仿佛由亿万星辰组成的漩涡通道,在破碎的穹顶之上骤然显现!通道中流淌着无法形容的瑰丽光河,散发出强大而古老的吸力。
就在这天地变色的瞬间,祭坛周围的墙壁轰然倒塌!烟尘碎石中,无数被镭光操控的活俑,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亡灵军团,带着死寂的气息,僵硬而迅猛地冲了进来!
“走——!”雅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呐喊。她猛地转身,用自己残破的身躯死死堵住涌上祭坛的活俑,同时用尽全力将小蓝推向那漩涡通道下方突然弹出的一个梭形逃生舱!她的后背瞬间被活俑尖利的骨爪撕开数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告诉你妈…”雅子被活俑的洪流淹没前,最后的声音透过血肉撕裂的声响和金属的摩擦声,微弱却清晰地传入小蓝耳中,“姐…没护住她…”
赤红的、粘稠的、蕴含着恐怖高温的铀岩浆,如同地狱的血液,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瞬间吞没了雅子所在的位置。在熔岩即将彻底吞噬她的刹那,小蓝看到雅子的身体并没有被焚毁,而是如同被高温瞬间升华,化作无数晶莹剔透、闪烁着温润蓝光的微尘。这些晶尘并未消散,而是在星舰残骸投下的惨淡光芒中,迅速汇聚、凝结——最终,在星环的旁边,凝聚成另一个清晰的身影:林薇。两个由晶尘构成的、散发着柔和蓝光的女性身影,共同伸出手臂,温柔地托住了那艘小小的、承载着小蓝的逃生舱残骸。
朝阳艰难地穿透厚重的辐射云,将血色的光芒涂抹在新生的坟茔和焦黑的土地上。小蓝独自站在巨大的星环之下,仰望着由雅子和母亲林薇的晶尘共同构筑的、散发着悲悯蓝光的巨大身影。那光芒温柔地笼罩着下方的大地。
难民们从蜕皮人的尸骨坑里爬出,惊魂未定。他们看着脚下焦黑土地上,昨夜被镭光烧毁的铯草灰烬中,竟又冒出了点点倔强的嫩绿。饥饿最终战胜了残留的恐惧。有人迟疑地伸出手,揪下一片新芽,闭着眼塞进嘴里,用力咀嚼。没有肠穿肚烂,只有久违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微涩的植物汁液味道。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采摘的行列。
铁算盘抱着他失而复得的女儿,坐在李卫国那个只有一块铁皮的无碑坟前。他溃烂的手指笨拙地捻着几根新采的、沾着露水的铯草,给女儿编着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辫子。编好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最后半片早已过期、颜色发暗的碘胶,郑重地、轻轻地埋进了坟头松软的泥土里。
遥远的海风,送来了悠长而苍凉的汽笛声。铁算盘抬起头,望向海平线。朦胧的晨光里,归港渔船的轮廓依稀可见,桅杆上密密麻麻挂满了银光闪闪的鱼干。他布满血丝和疲惫的眼睛里,映着那点点银光,干裂的嘴唇忽然动了动,用一种沙哑的、近乎不成调的嗓音,低低哼唱起来:
徐福船 骨做帆 带娃回家吃鱼干
歌声低沉而苍凉,在寂静的晨风里飘散。
小蓝赤着脚,一步步走向海边。浪花温柔地卷上沙滩,又缓缓退去。在它退走的地方,留下了一条细细的、闪烁着奇异而纯净蓝光的沙线——那是被小蓝胎记力量净化过的铯沙,正随着潮汐的节奏,无声地、坚定地向着更远的海岸蔓延。
她抬起脚,轻轻踩进微凉的浅浪里。细小的沙粒从她的脚趾缝间温柔地滑落,每一粒沙都闪烁着星环碎落的微光,像无数坠入凡尘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