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质子灼心
他指着地上碎裂的玉珏残片,声音因亢奋而微微发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寡人意已决!明日起,新政即刻施行。
边防驻军,立即裁减三成。
所省粮秣军资,悉数充入寡人内库。
再有妄议新政或质疑寡人伐秦大计者,视同抗旨,形同此玉。”
“大王圣明!天纵神武!”
就在这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氛即将凝固之时,一声高亢激昂、充满谄媚的颂扬声响起。
郭开如同早已排练好一般,在赵偃话音落下的瞬间,向前一步,手中笏板清脆地叩击地面,发出悠扬的响声。
他深深跪拜,声音洪亮得几乎要掀翻殿顶:“大王天纵英才,圣心烛照。
此等恩泽万民、富国强本之新政一旦施行,赵国必将如旭日东升,重现勃勃生机。
大王三年伐秦之宏图伟略,气吞山河,震古烁今,此乃我赵国百年未有之大志。
天下百姓感念大王仁德,必将载歌载舞,颂扬大王圣明。
赵国盛世,指日可待。
臣,郭开,为大王贺!为赵国贺!”
他刻意拔高的颂圣之词,如同给新王的独断专行和疯狂誓言披上了一层“民心所向”、“雄才大略”的华美外衣,在这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和空洞。
朝堂之上,阿福垂首而立,无人看见他嘴角勾起的那一丝冰冷的弧度。
一切,都在按秦国的剧本上演。
.........
三日后,邯郸城。
一面高大的告示墙前,挤满了闻讯而来的邯郸百姓。
墙上贴着加盖了鲜红王印的新政告示,识字的人低声念着上面的内容,不识字的则焦急地向旁人打听。
“减税了?农税商税都减?这新王…倒像是体恤咱们...”
“是啊是啊,老天开眼,能喘口气了,新王看来是个仁君!”
“可是……裁军?还裁三成?这……北有胡人,西有暴秦,兵都裁了,谁去守边关?这万一打过来…长平的教训…”
“嘘!慎言!不要命了?大王不是说了,省下钱粮是为了三年后伐秦。”
“伐秦?三年?唉……”
各种声音交织,有期盼,有怀疑,有忧虑。
减税带来的喜悦,被对边境安危的巨大恐惧和对那“三年伐秦”誓言的荒谬感冲得无影无踪。
街角巷尾,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拍着手,蹦蹦跳跳,用一种刻意训练过的、略显生硬的调子,唱着新编的童谣:
“赵王仁,赵王贤,百姓安乐笑开颜!
刀枪入库马放山,三年破秦函谷关,秦军缩头不敢犯,赵王大旗飘云端......”
没人注意到,在一个不起眼的屋檐阴影下,裹着普通布袍的阿福,如同一个普通的闲逛路人。
他走到那个唱得最大声、最卖力的孩子身边,袖口微动,一枚黄澄澄的金饼悄无声息地滑入孩子脏兮兮的小手中。
阿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低声重复着指令:
“好孩子,记住,见着人多时就唱:‘赵王仁,百姓安,三年破秦函谷关,秦军不敢犯赵关’。唱得越多,越响,越好。唱得好了,这样的金饼,还有。”
.........
千里之外的咸阳,章台宫深处。
嬴政与秦臻对坐于书案前,一份来自赵国邯郸的密报,正摊开在案上,其上详细记录了赵偃登基后朝堂上发生的一切。
裁军减税的新政、怒斥郑朱、摔碎玉珏的暴戾,以及那最核心、最荒谬的“三年必破函谷”的誓言。
“果然……”
嬴政手指轻轻点着密报上“三年伐秦”那几个字,脸上露出一丝预料之中的、混合着嘲讽与冷酷的笑意。
那笑容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猎物愚蠢、胜券在握的冷酷:“果然不出先生所料,赵偃甫一登位,便如此迫不及待地自毁长城。
呵,‘三年破秦’。
裁军减饷,轻税以邀虚名,竟还敢妄言三年伐秦?
此等志大才疏、狂妄无知之举,无异于为寡人扫清东进之路。”
言罢,嬴政的目光转向赵国舆图上,注视着邯郸城的方向。
秦臻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大王明鉴。赵偃此人,刚愎自用,贪眼前之利而忘长远之危。
其裁军之举,自削爪牙;
其轻税之策,看似惠民,实则动摇国本,使府库更虚;
其所谓‘三年伐秦’誓言,更是痴心妄想,徒耗民力,徒增民怨。
三者叠加,赵国根基动摇,边防空虚,指日可待。”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
“此消彼长,正是我大秦进一步抽髓吸骨、削弱六国的良机。
臣以为,庄襄王吸纳六国流民、削弱其根基之国策,正当其时,更应继续大力推行。
大王可着李斯等人即刻拟定细则,布告天下,广施恩泽:
大开函谷关、武关。
凡六国流民愿入秦垦荒者,赐田宅,免赋役三年。
六国民众苦于战乱赋税久矣,闻此仁政,必举家西迁。此乃抽六国之髓血,壮我大秦之筋骨,一举两得之策。”
闻言,嬴政的目光从赵国舆图上收回,落在秦臻脸上,缓缓点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无限野心:
“善!先生此策,正合寡人之意。
流民如水,逐利而趋。六国失其民,如树断其根,其亡必速。”
紧接着,嬴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掌控天下的冷酷决断:“刘高,即刻传寡人诏令:依先生之策,命李斯全权负责,拟定细则,布告天下,即刻施行。
寡人要这天下流民,尽入吾彀中。
寡人要这六国根基,尽化为我大秦沃土。”
章台宫内,一场以天下为棋局、以人心为棋子、以赵国自毁为契机的宏大战略,正随着赵偃的疯狂和嬴政的冷静算计,加速铺开。
赵国,这个曾经强横一时、阻挡秦国东出的劲敌,在赵偃的手中,正加速滑向深渊。
而秦国,则如同耐心等待猎物的猛虎,静观其变,蓄势待发。
.........
咸阳、上林苑赵佾居所。
赵佾坐在案几前,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怀中那片写着“太子蛊,赵偃铸”的木牍。
这六个字,如同烙铁,日夜灼烧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