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5章 楚茨

高殷不语,一时冷场,让彭城王夫妻顿时有些不安。

手上一松,高殷接过了阿蛟,没感觉到有利的风向,高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郑冬寒更是将心提得极紧。

美目微动,冬寒的眼神紧紧盯着高殷的下摆,不敢抬头直面圣君,又恐惧两年前的惨事重演。

他毕竟是太祖的儿子,难保……

侍卫层层叠叠驻守在附近,康虎儿甚至就站在身旁,随时可以护驾,哪怕贵为大国宗王,皇帝想做什么,高浟等人都无从反抗。

谁也不知道至尊在想什么,甚至连高殷自己都不知道。

他默默看着手中这个婴儿,刚出生的婴儿因为在羊水里泡得太久,脸皱巴巴的跟猴子差不多,多数都不好看。但眼前的孩子度过了那段时间,在父母的精心照料和丰厚的营养下,皮肤变得光滑洁白,散发着一股天灵的奶香,双手捏拳放在胸前,哼哼唧唧的。

兴许是最近希望有后嗣希望得狠了,高殷觉得眼前这孩子确实可爱,勾起了他的怜喜。他甚至觉得这孩子的确继承了他们祖先高欢的优点,以后也是一个大帅哥。

他们高家人就是这样的,帅和才干都是天生的。

自己以后也会有这样的孩子吗?高殷忍不住殷切期盼起来,看向郁蓝,她也一脸紧张。

“皇后诞子,能类此耶?”

这话直接肯定了郁蓝作为帝国继承人培养皿的价值,郁蓝觉得沉重,又颇为骄傲。

“既然是我们的孩子,必更胜之。”

说话还是不太客气,在别人面前抬高自己,但以她的脾气来说已经算是委婉了,况且就算她大放厥词,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

高殷笑了笑,捧着婴儿,忽然想到了什么:“我齐宗王嫡嗣,将来国之柱石,不可轻佻待之。”

他有了灵感:“取祭器来。”

高浟立刻有不好的预感,因为至尊好以商君自比,开了数次玩笑了,而商礼的经典操作就是人牲人殉呐!

莫非是因为自己有了嫡子,心生忌惮之意,所以才以托国重务相试探吗?!

高浟变得惊慌恐惧,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紧紧握着妻子的手,发现妻子也是满手汗津,心下悲哀。

高殷召唤侍者,侍者一边听着吩咐,一边微微点头,头上的貂蝉微颤,抖在了高浟的心尖上。随后侍者急匆匆地出门,片刻后禀告:“准备已毕。”

高殷还在逗着阿蛟,轻松的模样更让高浟等人幻视出熟悉的可怕了。

至尊抬起头,但他们看不见,只听见一声:“一起来吧。”

他们如傀儡一般被引到了不远的偏厢,又听见“平身”二字。

彭城王夫妇抬起头,见前方立了祭台,正中摆放了高欢、高洋的神主牌位,一看便是临时赶制。

“略有些仓促,五叔五婶不要介意。”

这幅场景不是施虐,反倒是恩宠,高浟为自己此前的猜疑而羞愧,俯首连连道歉,不敢抬头:“怎敢……阿蛟怎能担此大礼!”

“阿蛟是五叔嫡子,我的堂弟,便是受的。都是家人,可拜先帝。”

高浟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头死死粘着地面,不断落泪:“至尊……!”

《礼记·大传》曰:“庶子不祭,明其宗也”,庶子不主祭父祖之庙,为的是严明宗法,父庙只能由嫡长子主祭。

“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

刘胜为景帝的庶子,而刘备只称呼自己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原因便在这里。刘彻即位后,刘胜被封为中山王,就成为了“别子”,对他的后人而言就是祖,而不能追溯到景帝去,因为帝王是大宗,是皇帝刘彻可以祭拜的对象,刘胜这支小宗没有替大宗祭祀的资格,敢祭便是谋反,同理,呼自己为景帝之后便有僭越之心。

同时这样也能方便宗正或懂行的人认识,知道你刘备是从哪个时期分出来的,他说是中山靖王之后,那就是刘胜,而中山王这一脉的确是从刘胜开始封为别子的,是不起眼但很内涵的族密,不是本族人便难以说得准确。

刘胜死后刘昌继承中山王的爵位,那便是中山王一脉的“宗”,祖宗祖宗,祭的就是第一祖和第二宗,之后除了直系亲属外,就和本人没关系了,比如刘备自己,只需要祭祀刘胜和刘昌,之后就只祭祀父亲刘弘、祖父刘雄、曾祖父刘惠、高祖父刘不疑就可以了,往上数需要祭拜的就只有刘胜、刘昌和刘备这一支的二世祖刘贞。

同样的道理,高浟是高欢第五子,被封为彭城王,只要不是国除废为庶人,那么将来便是彭城王一支的祖,阿蛟若继承了爵位,便是宗,在自为小宗的同时,也失去了对大宗的祭拜之权,能祭祀高祖高欢和太祖高洋的,只有嫡长子高殷,在高殷成功即位的那一刻起,即便高孝琬是高欢嫡长孙、高澄嫡长子,那他也自动变成了小宗,高家的嫡脉自动来到了高殷身上。

所以根本不会有后世所谓的“庶支皇帝见嫡系宗王是否应该行礼”的疑问,从他登基那一刻起,就自动成为一切的正统,因此刘备哪怕只是汉中王,也不可以祭祀任何一个先帝,一旦成为蜀汉皇帝,那就连太祖高皇帝刘邦都能祭祀了,因为他继承了汉帝们共有的事业。

而高殷此刻所做的,却是站在了宗法的缝隙之间,以大宗的身份对小宗赐福: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

《楚茨》,出自《诗经·小雅·谷风之什》,是一首祭祖祀神的乐歌,也是高家子孙学习的必背诗目之一,继承了原主记忆的高殷自然也记得。

因为这场祭祀是高殷的突发奇想,因此祭祀的场合、物品和祭词都不算庄重。

他虽然有原主的文学底蕴,到底性格和经历不同,不提前背好词,容易说些呓语,特别是在这种场合——实际上他此前就被高洋看破了穿越者的身份,好悬没给高洋做掉。

于是干脆以诗经为颂,用先人的祷词作引,同时也规避掉了大小宗的别差,因为若是念诵正式的祷文,某种意义上便是承认了阿蛟的嫡系地位,毕竟只有嫡长子才能参与大宗祭祀;

但如果是高殷自身以大宗身份念诵,即可以让阿蛟以皇尸的身份代神受祭,同时也让高殷自己化作祖神们的现世人身,为阿蛟进行祝福。

古代“祭必有尸”,因此有牛羊的祭祀,也就是牺牲,而周代虽然摒弃了商朝的人祭,但仍保留着部分惯性,也就是皇尸,即选取扮演死者之人,代表死者接受活人子孙的祭拜,因此男选男、女选女,同性别好代入,但姓氏则只选异姓,以免祖神之魂因为血脉的联系难以离体。

不过万物总有着变化,皇尸这种东西因为复杂麻烦,早在战国就被抛弃了,两汉魏晋都不显;谁知道拓跋崛起,彼等正处于游牧部落状态,对生者扮演死者这一套非常喜爱,不仅破了异姓不可扮演的忌讳,还会从死者生前最喜爱的子嗣中选择最像的后代扮演皇尸,即便孝文改革汉制,仍旧保留到了现在。

因此高殷的行为,不可在正祭之礼上表演,但作为家祭,勉勉强强还说得过去,最多会被臣子数落一下而已。

然而如此一来,渡与的光环却并不小,可以说高殷此后若是无子,那么第一个便可以收继阿蛟,毕竟五叔排序本就靠前,而且阿蛟与高殷恰好为父子齿龄,只要高浟有第二个儿子,便可以效司马昭次子司马攸承伯父司马师祧祀之事。

高浟心头隐隐感觉到将来帝统惑乱的序曲,但他却不想阻止,也无力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