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两金是我老猫啊

第8章 Golden Mountain

1873年的深秋,

j.j.威尔逊感觉自己像一个狼狈归来的醉汉。-s¨o`s,o/s¢h′u~.+c,o,m\

他身上那件西装,如今己是褶皱不堪,边角磨损,散发着一股廉价火车车厢里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汗酸的臭味。

他曾写出一个风靡全美的“邦联孤狼”,自己也一度成了东海岸沙龙里的新贵,

可如今,杰伊·库克银行的破产,将他所有的财富、虚荣连同那镀金的身份,席卷得一干二净。

当然,他是绝不肯承认是自己写不出新的精彩故事导致的,

他饥肠辘辘,甚至付不起一辆马车的钱。

只能步行,用双脚去重新丈量这座他既爱又恨的城市。

人流比以前少了很多,还有一种大萧条时期特有的、无形的恐慌。

街道上,一些店铺的橱窗上贴着“出租”的告示,行人的脸上,写着和纽约街头那些破产者如出一辙的茫然与焦虑。

从欧洲传来的大恐慌,像一场无声的瘟疫,从东海岸一路蔓延到了这座太平洋的“女王城”。

威尔逊的目标很明确,唐人街。

他凭着记忆,穿过市场街,走向那片曾经被他形容为“东方的神秘、肮脏与罪恶的浓缩之地”。

希望印象中那个在唐人街有足够的“体面给他吧。

然而,当他站在都板街的入口时,他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眼前的景象,与他三年前的记忆判若云泥。

那条曾经泥泞不堪、污水横流的街道,如今变得出人意料的干净整洁。

路面似乎被重新铺设过,坚实而平整。

最让他吃惊的是街道两侧,原本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的明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精心挖掘的排水暗渠,上面覆盖着严丝合缝的厚重石板。

整个街区,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有力的手,彻底清洗并重塑了一遍。

这绝不是市政厅那帮懒散官僚的杰作,威尔逊敢用自己最后一根雪茄打赌。

他怀着一种近乎探险的心情,迈步踏入了这条“新生”的都板街。

几乎就在他那双磨损的皮鞋接触到街面的一瞬间,一个身影便从旁边一家茶馆的门廊下不紧不慢地迎了上来。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华人青年,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短衫,头发剪得很短,脸上带着一种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更让威尔逊惊讶的是,他一开口,便是流利的英语。

虽然还有浓重的口音,但己经很不容易。

“先生,下午好。欢迎来到唐人街。”

青年微微躬身,“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是想寻访一家地道的药铺,还是品尝一顿美味的粤式晚餐?或许,您对丝绸和茶叶感兴趣?我是华人社区为您免费提供的向导,无论您有什么需求,我都可以为您引路。”

威尔逊,这位曾经的记者,立刻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免费向导?社区服务?

在这片以冷漠和排外著称的土地上,这听起来就像马克·吐温笔下的荒诞故事。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心中了然,这大概是一种高明而又滴水不漏的监视。/零/点~看`书? ¨勉*肺_粤`毒¢

任何一个踏入这片领地的白人,都会立刻被置于这种礼貌而严密的掌控之下。

他决定试探一下。

“谢谢你,年轻人。”

威尔逊挤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我不是来观光的。我来找一个人。”

“哦?不知您要找的是哪位?”

向导的笑容依旧,但眼神里多了一丝警觉。

“他的名字叫,陈九。”

当这几个字从威尔逊口中吐出时,他清晰地看到,对面青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先是错愕,紧接着,警觉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敌意。

那双原本温和的眼睛,此刻像两把刀子,将他从头到脚刮了一遍。

青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朝街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做了一个几乎无法察察的动作。

下一秒,街角的阴影里,走出了两个身材精悍的华人汉子。

他们和向导一样穿着利落的短装,但神情冷峻,步履间透着一股常年打斗之人才有的沉稳与煞气。

他们一左一右地站到威尔逊身边,没有拔刀,没有怒喝,只是用半推半扶地“请”他转身,向街口走去。

那动作看似客气,但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却像铁钳一样,让威尔逊明白任何反抗都是徒劳且愚蠢的。

“等等!”

威尔逊急了,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再找不到陈九,自己又要流落街头,自己还没吃饭呢!

“你们不能这样!我认识他!我真的认识陈九!”

他被推搡着,脚步踉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听着!我去过那什么义…..兴贸易公司!我还去过南滩

的捕鲸厂!我为他工作过!我就是写那个邦联孤狼故事的记者!”

他一口气喊出了所有他认为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细节。

这句话显然起了作用。

为首的那个“向导”脸色一变,挥手示意那两个汉子停下。

他快步走到一个巷口,对着里面的人低声请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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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抓起来审一下?”

“上面的大爷吩咐了,这段时间不要生事,先派人盯着,摸清根脚,我去请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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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逊听了半天,只是那模糊不清的粤语实在听不懂,让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在喝酒睡人之余学学这门语言。

片刻之后,向导走了回来,脸上的敌意虽然未消,但语气却恢复了一丝冷漠的客气:“先生,这里暂时不欢迎您。如果您执意要找人,请留下您的姓名和住址,我们会代为转达。”

这显然是逐客令。

威尔逊知道,在摸清他的底细之前,他是不可能再踏入这里半步了。

见鬼,看来那个在这里没混出什么名堂。

不会跟自己一样,流落街头或者干脆干苦力去了吧…..

他被那两个汉子“护送”到街口,眼睁睁地看着那条焕然一新的街道,以及街道深处那个他渴望触及的世界,再次对他关上了大门。¢d¢a¨w~e-n¨x+u′e′x*s¨w!.~c/o?m,

他能感觉到,暗处至少有两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猎人盯着一只闯入陷阱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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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唐人街拒之门外的威尔逊,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沮丧。

他漫无目的地在旧金山的街头漂流。

不知不觉间,他被曾经的肢体记忆,那些廉价酒精和廉价ji女的记忆,引向了那片城市的法外之地,巴尔巴利海岸。

然而,当他踏上太平洋街时,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那条主干道,太平洋大街,竟然也变得井然有序。

宽阔的碎石路中央,是专门供马车行驶的车道,两侧则用涂白的石块清晰地规划出了人行道。

沿街的建筑外墙被重新粉刷,一些曾经臭名昭著的舞厅和赌场,如今挂上了颇为体面的招牌,甚至跟东海岸的一些名利场看起来也别无二致。

只是在一些招牌或者建筑细节处隐约添加了一些东方元素和花纹。

这绝不是市政厅的手笔。

威尔逊太清楚那帮政客的效率了。

这整洁的表象之下,涌动着一股比混乱更令人敬畏的力量。

只有当他拐进那些狭窄的、终年不见阳光的支巷时,才重新找到了巴尔巴利海岸区那种熟悉的感觉。

阴暗、潮湿,空气中飘浮着呕吐物和劣质烟草混合的酸腐气味,衣衫褴褛的水手和面容枯槁的妓女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这里,才是罪恶真正的栖身之所。

他在一条支巷的尽头,找到了一家门脸破旧、挂着三叶草招牌的爱尔兰人廉价旅馆。

他推门进去,一个挺着巨大啤酒肚、长着一头红发的胖老板正靠在柜台后打盹。

“一个房间,”威尔逊将自己那只空瘪的钱包拍在柜台上,声音沙哑,“最便宜的那种。”

老板肖恩睁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一个晚上五十美分,先付钱,后拿钥匙。没钱就滚蛋,我这儿不养闲人。”

威尔逊沉默了。

他身上连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了。

他犹豫了片刻,从磨损的西装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蘸水笔。

笔杆是象牙材质,笔尖镶着金,这是他最风光的时候,在纽约的专卖店为自己购置的奢侈品,也是他仅剩的、能证明自己曾经阔绰过的东西。

“我没有现金,”

威尔逊将笔推到柜台上,“用这个抵押,可以吗?”

肖恩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但当他的目光落在笔上时,那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拿起笔,在手里掂了掂,又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着笔尖上精细的刻花。

“嗯……康克林的货,还是新出的款。”

肖恩嘟囔了一句,抬头重新打量起威尔逊,“看你这身打扮,不像我们这儿的穷光蛋。东部来的?”

“纽约。”

“哈,纽约!”

肖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

“我就知道。那里的阔佬都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行吧,这笔不错,看在你是个文化人的份上。”

他从挂钩上取下一把钥匙,扔在柜台上,

“顶楼最里面的房间,能让你睡个安稳觉。这笔我先替你收着,什么时候有钱了,再来赎回去。”

威尔逊松了口气,拿起钥匙,拖着疲惫的身体上了楼。

房间狭小而憋闷,但他毫不在意,倒在床上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楼下的喧哗声吵醒。

他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只好下楼想讨杯水喝。

此时的旅店大堂里己经坐了几个刚下工的码头工人,肖恩正给他们倒着啤酒。

看到威尔逊,肖恩热情地招呼道:“嘿,文化人,睡醒了?饿了吧?来,喝杯啤酒,算我请你的。”

威尔逊没有客气,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看你一脸愁容,不像是来我们这鬼地方讨饭吃的。”

肖恩擦着杯子,闲聊起来,“怎么,在纽约混不下去了?”

“时运不济罢了。”威尔逊含糊地回答。

“运气?哈哈,在这巴尔巴利海岸,没人信运气,只信拳头和胆量。”

肖恩神秘地凑了过来,压低声音,“想不想去看点真正刺激的?忘掉你那些烦心事,见识一下圣佛朗西斯科现在最时髦的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

“龙虎斗!”

肖恩的眼睛放光,

“就在太平洋街中央,新开的那个金色招牌的那个,你看到了吗?那地方,以前是三个大舞厅和赌场,早被人盘下来,打通了,搞成了一个巨无霸!里面有全城最好的酒,最漂亮的姑娘,还有……最血腥的拳赛!我跟你说,那才叫男人的地方!”

“刚开才几个月就生意好的不行!”

“听说,是海岸区真正的主人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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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肖恩的带领下,威尔逊穿过几条迷宫般的小巷,重新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太平洋街。

那座所谓的斗场,果然如肖恩所说,像一头巨兽般盘踞在街道的中央。

三座原本独立的建筑被巧妙地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整体。

门口挂着巨大的煤气灯,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昼。

顶上是两行巨大的金色字体,上面是两个硕大的他不认识的汉字,下面是一排英文,

写着“golden mountain”

golden mountain?

这里也没标明是做什么生意的,

穿着统一制服的爱尔兰侍者在门口引导着人流,

“这里不需要门票,”

肖恩一边领着他进去,一边熟门熟路地解释道,

“但进去就得消费。咱们这种穷鬼,就在最下面待着,买两杯酒就行。要是哪天发了财,可以去楼上的包厢,那才叫享受。”

“这里最刺激的就是裸拳格斗 (Bare-knuckle boxing),听说后面这里要改成旅店,要服务上流人士了,格斗也要改成什么….绅士格斗,还要举办比赛?”

“那玩意有什么意思,要我说赤拳格斗才是真男人要看的!”

他嘟囔着,”只是别把现在的格斗赌博取消了才好,最好换个地方……”

旅店一层内部被打通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环形的地下斗场。

原本的隔墙拆掉,多加了几根巨大的立柱,雕刻了繁复的花纹,支撑着高高的穹顶。

威尔逊之前来过这里的舞厅,记忆里的空间结构大差不差,只是大了好几倍,被分成好多个区域。

中央是一个用粗麻绳围起来的、略高于地面的方形擂台,地上铺着厚厚的、沾染着暗色污渍的帆布。

空气里各种味道混合成一种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充满雄性荷尔蒙的气息。

他们被引到最底层、最靠近擂台也最拥挤的区域。

这里没有座位,所有人都站着,手里端着劣质的啤酒或威士忌,伸长了脖子,像一群等待开饭的饿狼。

威尔逊注意到,整个场地的座位分布,呈现出一种清晰的金字塔结构。

底层是他们这样的“站票”观众,往上是阶梯式的长凳,坐着一些小商贩和衣着体面的工头。而最高处,则是隔开的一个个半封闭的包厢,隐约可以看到里面人影晃动,雪茄的火光一明一暗,显然是为那些真正有钱的大人物准备的。

威尔逊刚端起一杯兑了水的威士忌,场内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只留下一束光打在擂台中央。

“女士们,先生们!”

一个穿着浮夸礼服的主持人跳上擂台,用洪亮而做作的声音喊道,

“欢迎来到圣佛朗西斯科最刺激、最真实的夜晚!在这里,没有假惺惺的拥抱,只有拳拳到肉的搏击!今晚,我们将见证,谁才是最凶最狠的搏击手!”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口哨声。

肖恩兴奋地拼命鼓掌,转头对着仍在一脸懵的威尔逊说,

最先开始的,并非真正的比赛,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

一个全身穿着厚重护具、如同一个移动沙袋的华人汉子,摇摇晃晃地走上擂台。

紧接着,几个来自不同国家的“武术家”轮番登场。

一个高瘦的白人,展示了几个漂亮的过肩摔,将那“沙袋人”摔得七荤八素。

一个留着辫子的清国人,打了一套行云流水的拳法,拳脚生风,引来阵阵惊叹。

还有一个黝黑的亚洲人,用他那迅捷如

电的踢腿,在“沙袋人”的护具上踢出“砰砰”的闷响。

这是暖场,是开胃菜,目的就是为了吊起所有观众的胃口,让他们相信自己将要看到的,是世界上最顶级的、不同文明之间的武力对决。

当表演结束,真正的比赛开始时,整个场馆的气氛被推向了第一个高潮。

第一场对决的双方,是一个来自康沃尔郡的矿工,以摔跤闻名,身材粗壮得像一头熊;另一个,则是一个身材相对瘦削,但眼神异常锐利的华人拳手。

“快看!好戏要开始了!”

“这儿用的不是摔跤规则,是伦敦的拳赛规则,简单来说,就是没有规则!”

他话音刚落,裁判简单地将两人分开,

然后猛地一挥手,比赛便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