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人物(2)
“是朗姆酒!还有雪茄!上好的哈瓦那雪茄!”
“操他妈的命运!那些吸我们血的走私贩子躺在金山上,我们这些挖金矿、铺铁轨的,连玉米粗粉都啃不干净!”
“抢他娘的!反正活不下去了!”
“对!抢!这金山堆的财宝,有哪一块砖不是用咱们的命换的?凭啥他们抽雪茄,我们吸煤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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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与汗水,是旧金山码头区的底色。~咸·鱼^墈*书?蛧~ ·嶵_欣^漳^踕,埂`新?快,
这是一种浸透了盐、焦油、鱼腥的绝望。
它黏在那些饱经风霜的仓库墙面上,它黏在那些躯体上,渗入每一个苦力的心里,像一层永远洗不掉的油污,覆盖着成千上万在此地讨生活的“小人物”的皮肤和灵魂。
太阳穿过云层,勾勒出那些巨大仓库沉默的轮廓。
这些仓库是城市的肠胃,吞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财富。
丝绸、茶叶、蔗糖、机械,但它们排泄出的,却是无尽的贫困与怨恨。
一个叫芬恩的爱尔兰人正蜷缩在一个废弃的货箱后。
他的胃在痉挛,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饿。
两天了,除了几口混着雨水的劣质威士忌,他什么都没吃。
他曾是铁路工人,用双手和炸药为这个国家铺设钢铁的血管,但铁路建成后,他和成千上万的同胞就像用旧的工具一样,被毫不留情地丢弃。
工作没了,尊严没了,只剩下这具被劳作和酒精掏空了的躯壳,和一颗被愤怒填满的心。
他不是一个人。
在码头区的阴影里,在那些漏风的窝棚和肮脏的巷道中,潜伏着成百上千个“芬恩”。
他们是爱尔兰人、意大利人,甚至还有那些同样被排挤、眼神麻木的华人苦力。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信奉着不同的神,却分享着同一种命运。
被这座城市的繁华所抛弃,被那些坐在诺布山豪宅里的“大人物”们视若无物。
今天,空气中的某些东西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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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婪被饥饿点燃,愤怒则为它浇上了滚油。
是谁最先散播的消息,己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扇通往欲望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像受惊的兽群,他们从西面八方涌向那几座占地庞大的仓库。
芬恩也被裹挟在人潮中,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站起来的,只知道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向前。
他看到一张张因饥饿和贪婪而扭曲的脸,听到一声声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嘶吼。
“抢啊!”
“拿回属于我们的!”
“打开它!打开那些该死的仓库!”
“抢!发财的机会就这一次!”
成百上千个声音汇成了一股撼天动地的咆哮。¨我!的·书\城/ .埂/新¨最^哙~
他们冲垮了仓库门口那几个可怜的守卫,像蝗虫般涌了进去。木箱被粗暴地砸开,装着朗姆酒的陶罐被当场打碎,辛辣的酒香混合着人们的汗臭,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有人将成捆的雪茄塞进怀里,有人扛起成袋的名贵古巴货就往外跑。
混乱,是此刻唯一的主宰。
然而,在这片看似毫无章法的混乱中,有几道身影却显得异常冷静和高效。他们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但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一队戴着苦力常见的毡帽的华人汉子,他们没有去抢那些人人争夺的酒和雪茄,而是在仓库外围,警惕地观察着即将到来或者己经到来的执法者。
警察远远地躲在角落里,根本不敢露头。
而在仓库的另一头,一些爱尔兰人,正不动声色地将人群引向隔壁的五号仓库。
“这边!这边也有货!”
其中一人用嘶哑的嗓音吼道,同时将一盏煤油灯狠狠砸向五号仓库的窗户。
玻璃破碎,火焰瞬间点燃了窗框。
火光,是比任何口号都更具煽动性的信号。
原本还在三号仓库里争抢的人群,立刻被新的目标吸引,掉头扑向了那座燃起火焰的建筑。这是麦克·奥谢的人,
他们的任务,是扩大混乱,将这场火烧得更旺。
火,起来了。
它从一个窗口开始,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板,在海风的助虐下,迅速蔓延。火光冲天,遮蔽了这座城市虚伪的文明。
暴乱,如同一头被放出牢笼的巨兽,开始疯狂地吞噬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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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尔巴利海岸边缘处,一栋五层砖石建筑的屋顶,陈九静静地站着,
这里是巴尔巴利海岸最高的一栋楼,楼下己经被严密封锁。
海风卷着浓烟和远处传来的喧嚣,吹动他黑色短打的衣角。
他脚下,是这座城市的罪恶。
他眼前,是一场由他亲手点燃的地狱之火。
火光在
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跃,映照出的,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黄阿贵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出鞘的短刀,手心全是汗。
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与油滑的眼睛,此刻却写满了震撼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从这个高度俯瞰下去,整个码头区像一个被砸烂的蜂巢。
人群是涌动的蚁群,火焰是倾泻喷薄的欲望。
他能看到成百上千的人在街道上奔跑、冲撞、抢掠。
仓库的门被一扇扇砸开,货物被抛洒一地。
“九爷……”黄阿贵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这场面,怕是……怕是收不住了啊……”
他跟在陈九身边,也算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眼前这般如同炼狱般的景象,还是让他感到一阵阵心悸。·狐?恋\雯/穴, .埂^辛.醉¨全′
这不是几十人的械斗,这是上千人参与的、彻底失控的暴乱。
不同于唐人街上一次面临的爱尔兰人暴乱,密密麻麻的人头挤在街道上。
这里是空旷没有阻拦的码头区,这里是上万劳工苦力聚集的码头区。
这里是金山最密集的劳动市场,塞满了渴望改变命运的底层小人物。
而且暴乱还在愈演愈烈,无法控制。
陈九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那片火海。
“收?”他轻轻地反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为什么要收?”
“阿贵,你看那火。”他伸手指着远处烧得最旺的一处仓库,“它烧掉的,仅仅是一座木头房子吗?”
黄阿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时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它烧掉的,”
“是那些白人老爷们订下的规矩。是他们告诉我们,华人就该待在atown,爱尔兰人就该去扛货,挖水沟,我们是下等人,只配拿最少的工钱,干最累的活。他们用这规矩,把我们像牲口一样圈养起来,让我们互相撕咬,争夺他们丢下的残羹冷炙。”
“你看那人群,”他的目光转向那些在火光中奔跑的身影,“他们抢的,仅仅是几箱雪茄,几桶朗姆酒吗?”
“他们抢的,是活下去的权力。是他们被剥夺了无数次的、最基本的人的尊严。当一个人的肚子是空的,他的脑子里就不会有法律和道德。当一个人被逼到绝路,他的拳头,就是他唯一的道理。”
风,更大了。吹得两人的衣袖“哗哗”作响。
黄阿贵的心,也随着这风声,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他只觉得,眼前的陈九,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可怕。
当他不再有笑容,当他开始下了某种决心…..
当他真的收拾完华人社区,放开手脚….
“九爷,”
他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就为了……为了出一口气?为了抢这点东西?这会死很多人的!等再过一会,那些白人调动更多的武装队,甚至军队来了,我们……”
“军队?”
陈九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们不会来的。至少,现在不会。”
他缓缓转过身,终于看向黄阿贵。
“这场暴乱,不是目的,阿贵。它只是一个工具,一把刀。”
“一把用来切开这座城市腐烂肌体的、最锋利的刀。”
“我还要切掉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政客们虚伪的面具。布莱恩特议员,阿尔沃德市长……他们把我们当成棋子,在他们的政治棋盘上肆意摆布。今夜,我就要砸烂他们的棋盘,让他们看看,当棋子不再听话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至于那些被卷进来的小人物……”
陈九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冷酷,或许两者都有,
“他们是这场暴乱中,不可避免会流出的血。没有他们的愤怒,没有他们的绝望,这把刀,就不会有足够的锋……”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准确的词。
“……就不会有足够的势。”
“势?”黄阿贵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
“对,势。”
陈九点头,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象征毁灭与新生的火海,
“书上说,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民意如水,民怨如火。水本柔顺,聚势则能摧城拔寨;火本星星,乘风则能燎原焚天!我要做的,就是在这座看似牢不可破的金山下,找到那最脆弱的裂缝,引这汇聚了无数血泪的怒水去冲击!借这焚尽一切不公的烈火去灼烧!我要让旧金山所有人!”
“山顶豪宅里的老爷,市场街的商人,乃至和我们一样在泥泞里打滚的苦力,都清清楚楚地刻进骨子里一件事:”
“小人物聚成的势,足以改天换地!”
他收回目光,最后一次凝视黄阿贵,
“你问我,布置今日这场杀局,所
求为何?”
“说起来,还是那个爱尔兰人麦克教会的我如何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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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贵,我告诉你,不为金银财帛,不为几街几巷的地盘,甚至不全为血债血偿。”
“我为的,是撕开这上层人亲手布置的大幕,让光透进来一点!让那些‘体面人’刻骨铭心地明白,”
“被绳索捆绑的奴隶,即使只能磨利指甲,也足以让主人夜不能寐!他们要么把绳子勒得更紧,首到窒息。但那只会让下一次反抗更致命。”
“要么,解开绳索,递给你刀叉,邀请你上桌。用体面的虚名,换你放下手中的刀。”
“九爷,那您……是想做那体面人?”
黄阿贵的声音带着一丝希冀和更大的困惑。
陈九笑了笑,那是对整个荒谬世界的嘲讽,
“阿贵,睁开眼看看这金山!在这座城里,黄面孔生来就低人一等!《立方法案》连我们喘气的空间都要收税,《辫子税》连祖宗留下的头发都成了罪证!市政厅、商会、工会……哪一张桌子允许我们华人坐下?”
“体面人?那是他们给自家狗准备的项圈,我们,连戴项圈的资格都没有!”
“我能做的,只有汇聚更多的人,随后磨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磨!”
“磨到寒光让他们不敢逼视!磨到锋芒让他们寝食难安!让他们敬?不!我要他们畏!”
“畏到骨子里!畏到不得不承认,这金山,有我们一份!畏到要么给我们让出一席之地,要么就把咱们全杀光。等着咱们积蓄力量,终有一天……”
“把桌子彻底掀翻!”
他停顿片刻,
“这还远远不够……阿贵。”
“现在只能挑拨,只能给这些同样愤怒的人制造机会,只能躲藏,只能耍些小聪明….”
“只能割他们的肉,放他们的血,只会让他们疼,却改变不了他们俯视你的眼睛。”
“他们欠下的,太多了。从中央太平洋铁路每一根枕木下的白骨,到唐人街每一次暴行后的血污,从各种法案的驱逐,到每日aman的辱骂……欠下了无数条人命,欠下了山一样高的尊严!这笔债,天不讨,地不讨,只有我们自己,用血与火,来索要!”
“至于卡尔·阿尔沃德……”
陈九的语气归于一种可怕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后死寂的海面:
“那不过是开场前,向这座城市的市长,提前收取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血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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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市政厅,市长威廉·阿尔沃德那间铺着厚实地毯、摆着精美家具的办公室里,窗帘紧闭,隔绝了刺目的阳光,却挡不住那令人心烦意乱的燥热和恐慌。
“废物!一群没用的废物!”
阿尔沃德市长的手狠狠拍在桌面上。
他那张保养得宜、惯常挂着政客式微笑的脸,此刻因暴怒而扭曲变形,涨成了猪肝色。
“三千暴民?还在增加?警察局养的都是饭桶吗?让他们开枪!把那些暴民的头给我挂在市场街的电线杆上示众!”
警察局长汗如雨下,脸色比窗外的雾霾还要灰败。
“市长先生,我们的人手根本不够!”
“我己经派人去喊了最近的海军警卫队去帮忙....”
“码头己经完全失控了!我们的人一靠近,就被几百人用棍棒围攻!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市长咆哮道,唾沫星子喷到了局长脸上。
一个市议员颤抖着声音接话:“而且被抢的仓库…它们的货主,都是…都是我们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如果我们公开动用武力去保护这些私货,明天的《纪事报》和《呼声报》会怎么写?我们的政敌……他们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
阿尔沃德市长当然心知肚明。
那些仓库里的“货”,同样也是他权力网络和财富链条上重要的一环。
他的暴怒,不仅源于秩序被践踏的权威扫地,更源于自己背后的利益联盟,那隐秘的“金库”正被一群他视为蝼蚁的贱民疯狂洗劫!
“要不要通知军队?”
“谢尔曼那个婊子养的吗?不行!我己经受够了,还想让他在我的地盘里再践踏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