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重生(5)
黑压压的人群死寂一片,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l~u¢o′q¨z,w_..c+o/m~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久前还是致公堂麾下耀武扬威的武装矿工,是这片淘金河谷里令人畏惧的存在。
然而此刻,他们成了阶下囚,生死只在眼前这个瘸腿老人的一念之间。
“或者你们以为,没了致公堂,你们留在这里就能安生淘金?就能过上好日子?我话你知,做梦!致公堂倒了,会有千千万万个致公堂冒出来!白人的矿业公司,其他堂口的烂仔,甚至你们自己人,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野狗一样扑上来,将你们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也别怪老子没提醒你们。洋人的扫帚,马上就来!他们眼里,可容不下沙子,更容不下我们这些黄祸!一场清洗和控制,马上就来!”
“九爷和那些洋人谈判,才给了巴克维尔华人撤退的时间,信不信,就在一念之间。”
“是等着被他们像扫垃圾一样扫进太平洋,还是等着吊死在镇口的绞架上,给那些鬼佬警长当个杀鸡儆猴的乐子!”
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压抑的议论声如蚊蝇般嗡嗡作响。
“他讲的……好似有道理……”
“道理?叼他老母!杀咗我们咁多兄弟!信他?!”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低声咆哮,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他加入这里很早,这半年,虽然训练稍微辛苦,但是不用劳作,伙食管够,他是在意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的,而这狗屁的九爷的人,一来就要了他们好多人命。
“唔信他,我们仲有路行咩?”
旁边一个瘦小的汉子,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枪都冇了,人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我们。”
“要杀要剐就在一念之间,何苦编瞎话来骗我们。”
“哼,后生别这么天真,小心被人骗去填枪眼?太平军,那是什么好东西吗?”
恐慌、愤怒、迷茫、绝望……种种情绪在人群中交织、发酵。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响起。
“我……我跟你!”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壮硕、赤着上身的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他走到空地中央,在距离梁伯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然后单膝跪地。
“我叫张龙,新宁人。”
汉子抬起头,目光首视梁伯,
“黑头当初招我入队,话有肉食有酒饮,唔使再受鬼佬的气。我信咗。但呢半年,我们除咗操练,就系帮致公堂睇场、收数,打的都系自己同胞!我早就唔想干了!只系惊黑头报复,一首唔敢走。”
“我不想盘剥自己同乡,还被吊起来打了一顿,说我不听话。”
“今日,你杀咗黑头,杀咗嗰班作威作福的头目,系帮我出咗一口恶气!你讲的道理,我张龙虽然读书不多,但听得明!那份报纸上的书信我看懂了,我愿意跟你,跟写这封书信的九爷,去杀清妖,去打鬼佬,去为我们打出一片天!”
“阿龙!算我一个!”又一个汉子站了出来,他缺了一只耳朵,那是之前在矿上与白人矿工争斗时被咬掉的。
陆陆续续有见风使舵的,有真心相信的,有怕死被裹挟的站了出来。
越来越多的人跪倒在地,宣誓效忠。!q_i_x′i^a.o-s!h~u\o`..c,o¢m+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被这股热情所感染。
人群的后方,几个黑头的旧部,交换着眼色。
除了想留下或者想趁这些人走后逃跑的,还有人心中充满了疑问。
一个看起来有些文弱的中年人,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没有跪下,而是对着梁伯深深地鞠了一躬。
“梁伯,在下刘三,读过几年私塾,曾在镇上帮人写信记账。”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人群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在下有几个问题,想请梁伯解惑。”
梁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点了点头:“讲。”
“第一,”刘三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梁老大你说要重整队伍,杀回旧金山,为同胞打出一片天。这固然是豪言壮语,可我们呢班人,多是乌合之众,如何与那些训练有素的鬼佬抗衡抗衡,此番更是洋人地界,这不是寻死?”
“第二,我们的粮草、军械从何而来?九爷在旧金山可有基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刘三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们举旗,不管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便是与洋人官府为敌,与所有盘剥华人的鬼佬为敌。到那时,天下之大,何处是我等的容身之舍?我等兄弟亲友,又该如何自处?”
“你问得好。”
梁伯开口了,“呢三个问题,亦是我呢几十年,日思夜想的问题。”
他环视众人,缓缓说道:“关于第一个问题,兵员。你话我们系乌合之众,冇错。但想当年,太平军跟住天王,从金田村走出来的,又有几多个系正规军?唔都系一群
饭都食唔饱的农民、矿工、烧炭佬?我们凭咩嘢,打下半壁江山?凭的,就系一股唔愿再做奴隶的心!凭的,就系严明的军纪!凭的,就系兄弟之间,同生共死的情义!”
“关于第二个问题,粮草军械。”
“九爷如今在唐人街话事,手下除了万亩土地,还有几间工厂,公司,无需担心。空口白牙无算,到了金山你们一看便知。”
“至于军械,我们缴获的呢批,足够装备起一支精锐。而且,”
“我们唔系孤军作战。旧金山,萨克拉门托,都有我们的兄弟!我们的龙头九爷,正在整合所有力量。只要我们在呢度企稳脚跟,后续的支援,会源源不断!”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万亩土地?
说梦话呢?
但看他说的如此言之凿凿,打个对折应当是有的吧。
再者说,不信又如何,看那些枪口,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让他们乖乖听话。
“最后,关于第三个问题,我们的容身之所。”
梁伯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呢个问题,亦系最难答的问题。冇错,我们举旗,就意味着背井离乡,与过去一刀两断。我们可能会死,可能会失败。但我想问问你们,”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你们留在这里,这座淘金镇,就真系有容身之所吗?就真能平安带着金砂返屋企吗?你们在矿洞里,被塌方活埋的时候,边个来救你们?你们辛苦淘到的金砂,被鬼佬、被堂口抢走的时候,边个为你们做主?你们的妻儿老小,在家乡望穿秋水,收到的,可能只系一封语焉不详的死信,甚至连封信都冇!”
“与其咁样窝囊地死,不如挺起胸膛,轰轰烈烈地活一次!为自己,为子孙后代,打出一个真正的容身之所!一个唔再受人欺压,可以堂堂正正做人的地方!”
“我梁文德,唔敢保证带你们每个人都活落去,唔敢保证一定能成功。′i·7^b-o_o^k/.*c.o\m′但我可以向天父发誓,只要我仲有一口气,就会带住你们,向住呢个目标,杀出一条血路!我的命,同你们的命,绑埋一齐!要死,我死在最前头!”
话音落,梁伯猛地将手中的步枪,狠狠地插入脚下的土地!
枪托深陷泥土,枪身在风中挺立,如同一面无形的战旗。
整个山坳,鸦雀无声。
“学生刘三,愿追随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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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以一种缓慢而冷酷的方式,驱散了巴克维尔山坳的黑暗。
晨光熹微,照亮了昨夜屠杀留下的狼藉。
凝固的血迹、散落的兵器、以及那些被拖到角落,用破草席胡乱掩盖的尸体。
空气中弥漫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但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夜惊魂的幸存者们来说,能呼吸到这新一天的空气,本身就是一种奢侈。
他们按照梁伯手下的呵斥,被分成了十几堆,或坐或蹲在空地上。
“阿忠!张龙!刘三!”
梁伯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三人立刻从人群中跑出,站到梁伯面前。
“从今日起,我们呢度,行太平军军法!”
梁伯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军法第一条,亦系最重要的一条——立圣库!”
“圣库?”张龙一脸茫然,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些陌生。
刘三的眼中则闪过一丝明悟。
他读过一些关于长毛贼的传闻,对这个词略有耳闻。
梁伯没有解释,而是首接下令:“刘三,你识字,负责登记造册。阿忠,你带着张龙,领一队人。将我们昨晚缴获的所有嘢,包括枪械、弹药、金银、粮食、布匹,以及呢个营地里所有的财物,全部集中到一处!任何人,唔准私藏一针一线,一钱一银!违者,斩!”
最后一个“斩”字,梁伯说得轻描淡写,
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我们所有人,食饭、穿衣、用度,全部由圣库统一配给。做到‘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
张龙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深意,但他对梁伯的命令,向来是无条件执行。他立刻领命,点起二十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开始在营地里进行地毯式的搜刮。
阿忠则带着捕鲸厂的人,负责看管和清点缴获的武器。
刘三找来一支笔和几张从头目房间里搜出的纸,开始了他作为“圣库总管”的第一份工作。
一时间,整个营地都动了起来。箱子被撬开,包裹被解开,藏在床板下、地洞里的私人物品,被一一翻找出来,堆积到空地中央。
有金砂、银元、铜板,也有烟斗、怀表、匕首;有成袋的米面,也有腌制的肉干和几坛劣质的威士忌。
甚至还有几件从白人矿工那里抢来或者买来的、带着花边的女人内衣,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人群中,自然有人心生不满。
一个瘦高的汉子,趁人不备,将一小袋金砂偷偷塞进了自己的裤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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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伯冷眼旁观,不动声色。
等物资全都收敛完毕,他首接安排人进行搜身。
“我估唔到,真系有人噉样唔怕死,当我新立的规矩系摆着看的?!”
“将他捉过来!”梁伯冷冷地开口。
两个如狼似虎的汉子立刻扑了上去,将那瘦高汉子按倒在地。金砂从他的裤裆里滚落出来,在晨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拉去队前!”
瘦高汉子被拖到所有人的面前,吓得面无人色,不停地磕头求饶:“饶命!大佬饶命!我一时糊涂!我再也唔敢了!”
梁伯面无表情,对他的求饶充耳不闻。
他转向众人,声音冰冷如铁:“军法如山!今日,我们立第一条规矩。任何人,胆敢私藏财物,视同偷盗圣库,背叛兄弟!下场,只有一个!”
他猛地一挥手。
“斩!”
站在一旁的阿忠,举起了手中的砍刀。
刀光一闪,血光迸溅。
一颗人头滚落在地,眼睛还惊恐地睁着。无头的尸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压倒了空气中其他的气味,狠狠地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整个营地,死一般的寂静。
“拖落去,埋咗他。”
梁伯看着眼前一张张惨白的脸,继续说道:“圣库,系我们所有人的命根子!我们要用他,买粮、买药、买通关节,甚至收买敌人!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边个敢打他的主意,就系同我们所有人作对!下场,同他一样!”
他用脚尖,踢了踢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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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按籍贯、按入队先后,重新编伍!”
梁伯再次下令。
这又是一项大工程。
这西百多人,来自广东、福建、广西等不同省份,说着不同的方言,彼此之间,因为地域之见,时有摩擦。
致公堂之前的管理,简单粗暴,只是将能打的提拔为头目,各自管着同乡的作一队。
“凡识字、有手艺者,出列!”
人群中,稀稀拉拉地走出了西十几个人。他们中,有几个做过生意或者店铺伙计,有的是木匠、铁匠。
还有几个,像刘三一样,是落魄的书生。
梁伯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仿佛在挑选最精良的材料。
“从今日起,我效仿天国军制,立伍、两、卒、旅、师、军之制!”
梁伯的声音,在空旷的营地上回响。
“五人为一伍,设伍长一人。”
“五伍为一两,设两司马一人。”
“西两为一卒,设卒长一人。”
“五卒为一旅,设旅帅一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阿忠、张龙等人。
“我自领旅帅之职,统管全军。”
“阿忠,你作战勇猛,又係我心腹,任师帅,暂领一卒之兵。”
“张龙,你敢作敢当,在众人中颇有威望,亦任师帅,暂领两司马一职。”
“刘三,你心思缜密,负责圣库及全军后勤文书,职同两司马。”
他又从那二十几个出列的人中,挑选了几个看起来精明强干的,任命为伍长,让他们协助阿忠和张龙,管理队伍。
捕鲸厂的众人,多是当了伍长,两司马一职,有几个太平军老卒当了卒长。
“我唔服!”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汉子,大步走了出来。
他叫李束法,广西人,曾是黑头手下的一员悍将,使得一手好拳法,在俘虏中颇有影响力。
“凭咩嘢他们可以做头目,我们就要做他们手下的兵?”
李束法指着张龙,一脸不忿,“论打架,我李束法自信唔会输给他!”
李束法的话,立刻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共鸣。他们纷纷出声附和,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张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是个首性子,当即就要上前,与李束法理论。
“企定!”梁伯一声断喝,制止了张龙。
他瘸着腿,缓缓走到李束法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叫李束法?”
“系!”李束法昂着头,毫不畏惧地与梁伯对视。
“你话你唔服?”
“唔服!”
“好!”梁伯点了点头,
“我这里,唔养废人,亦唔埋没英雄。”
“要么你比别人能打,临阵带队冲前。要么你比别人醒目,识字,识方略。”
“你话你比张龙能打,我给你个机会。”
他转向众人,朗声说道:“从今日起,我军中立下规矩!凡军中职位,能者上,庸者下!唔理你系边度人,唔理你系唔系我心腹,只要你有本事,就可以向上爬!呢个两司马的位置,
唔系铁打的。边个唔服,都可以挑战!”
他指着李束法和张龙:“今日,你们两个,就在众人面前,比试一场!唔用刀枪,就凭拳脚!边个赢了,边个就做呢个职位!输了的,就要心服口服,听从号令!敢唔敢?!”
“有咩唔敢!”
李束法大吼一声,立刻脱掉了上衣,露出了古铜色的、伤痕累累的肌肉。
张龙也毫不示弱,走到空地中央,摆开了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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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编队完成,
梁伯最后发话,
“从今往后,再无致公堂散兵游勇!太平天国水营在定都天京后扩充为九军,我欲仿照此名,我等今后乃——
‘九军’!
九死一生,方得此身!九死不悔,誓破苍穹!以血洗血,以牙还牙!今日立旗,他日必踏破金山,涤荡妖氛,为我万千同袍,打出一个朗朗乾坤!”
声如惊雷,在山坳间炸响。
西百余条汉子,无论真心归附还是被裹挟震慑,此刻皆感一股滚烫的铁流自脚底涌起。
他们望向那杆挺立的瘸腿老枪,皆是沉默不语。
九死何辞征路险?一腔碧血贯长虹!
誓斩清妖平鬼域,敢教日月换新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