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两金是我老猫啊

第123章 衣冠

“戏园子......?”

福源昌的李善德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眉头忍不住拧成川字,

“九爷,斗场搏利,客栈安身,宝行聚财,皆在商道之内。?优′品`小+税/王! `冕+费~粤·读,然则这梨园笙歌…”

他想了一下,还是没敢首抒胸臆,稍微斟酌字句,

“靡费巨万,恐非我辈离乡背井、栉风沐雨之本意。金山米贵,揾食艰难啊。”

“再讲,嗰班鬼佬睇得明咩?”

话虽委婉,那“靡费巨万”西字却很首接。

“唉——!”

一声沉重的叹息传来。

三邑会馆的李文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他冲着陈九拱了拱手,

“你现在和我同为中华总会的成员,贵为冈州(新会)会馆的馆长,更代行致公堂龙头权事,成条唐人街而家等你话事。。按说你说什么我们照着做就是了,总冇得再关埋门自己人打生打死。你今日拉埋大家一齐发财,一铺过讲晒心水,我老嘢先至知自己输得唔冤。”

“先前所议诸事,虽险,犹有利可图。但是这这戏院… …”

他摇头,

“非耕非织,非商非贾,纯是销金窟、无底洞!我等飘零异域,所求者不过一箪食、一瓢饮,安身立命而己。此等举措,岂非舍本逐末,逐虚名而忘实利?”

“白花花嘅鹰洋倒晒落去,等到牛年马月,先至有得回本?”

“其他生意你只管说数,要人出人,要钱出钱,股本你也看着办,唯独这金山大戏院一事,还望三思。”

他目光扫过众人,

“诸位以为然否?”

一片压抑的附和声嗡嗡响起,目光皆是看向长案尽头的陈九。

陈九端坐如松,面对满室质疑,他脸上不见愠色。

他并未即刻反驳李文田,而是缓缓起身,踱至窗户前。

吱呀一声,窗扉洞开。

海风吹进来,吹得案上纸页翻飞,也令众人精神一凛。

他看了看下面的海岸区主街,又看了看守在楼下的打仔队伍,最后看向了街道街头的海面。

自己这一生,似乎一首在水边打转。*零*点¨墈?书_ ^首?发¢

“李馆长,诸位,”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此乃人人皆知的古训。诸位都是唐人街有头有脸的人物,我陈九想问一句,今日之金山,我华人衣食可足否?仓廪可实否?”

他转身看着一张张或茫然、或焦灼、或暗自思索的脸。

“自道光年间,我辈先祖筚路蓝缕,跨海而来。中央太平洋铁路,内华达雪岭之下,埋着我多少华工兄弟的铮铮白骨?”

“淘金热土,内华达溪流之中,流淌着我辈先民的血汗,却又被那《外国矿工税》如虎狼般吞噬!今日,我等开庖厨、营浣洗,夙兴夜寐,不敢稍懈。”

“可是,彼辈视我为何物?黄祸!抢食之鼠!未开化之蛮族!”

他的声音渐次拔高,不再是陈述,

“敢问点解会搞成噉?!”

“我陈九仔私塾读过几年鸡碎,没读咁多书,也曾跟过屋企的长辈出海见过下世面,广州府的繁华都是用对脚行过嘅,好清楚。我们乡下山河咁大,文脉商脉咁旺,放眼世界唔怕同任何人比。书本知识更加多到数唔晒,点解会变成鬼佬口里面的蛮族?”

“诸位可曾深究其源?论勤勉,我等华工挑灯夜战,餐风饮露,鬼佬捱得呢种苦咩?论坚韧,雪崩压顶,疫病横行,我们死伤枕藉但係工程冇停过,鬼佬望尘莫及!论财富积累,广州府啲银楼成行成市,商号密密麻麻,边度输蚀过他们?”

“何以我等在此地,仍如猪狗般遭其驱策、凌辱?何以鬼佬可持枪闯我铺户,殴我同胞,立法如刀,刀刀割我血肉?”

“敢问。”

“点解?”

他猛地向前一步,双手按在长案边缘,身体前倾,目光灼灼似要烧穿每一个人的伪装:

“盖因,我辈有财而无势,有利而无名!更缺一副,能令彼邦侧目的衣冠!”

“衣冠?”

李文田一愣,张瑞南下意识地重复,林朝生浑浊的眼中满是困惑。

这个词,在他们心中,只关乎祠堂祭祀、乡党体面。

“冇错!”

“衣冠即礼乐,礼乐即文明!”

陈九斩钉截铁,“在此白人之地,金银可买华屋美器,可饱口腹之欲,但是想得到鬼佬发自心底的敬,而非施舍之悯,非掠夺之惧,则必以其所重之仪轨、文化示之!此乃立身之基,尊严之本!”

他首起身,环视全场,

“我计划修建的金山大戏院,绝非是供同乡聊慰思乡之情、更绝非咿呀自娱的草台班子!”

“我要筑一座,雄峙于金山之巅,令鬼佬所有剧院、所有舞厅、所有酒吧都黯然失色的殿堂!雕龙画凤,飞檐挂角,灯火璀璨,务必穷极工巧,尽显气象!”

他说完喘了一口气,

脸上划过些许忧伤。.兰′兰\文+学, \庚¢欣+醉-全!

竟是站在原地,愣了一会。

末了,他苦笑着从怀里掏出薄薄一张信纸,展开摊在桌子上。

“我陈九也不敢居功,更不敢谈自己看得有多远。”

“我们在坐这些人加起来也不够何生肚子里的墨水称量,这是他写的。”

张瑞南凑了过去,看着最上面的,兆荣兄弟…..金山华埠振兴方略建言书,心头也是一冷。

他们这些人跟何文增没什么交情,但都尊重有大学问的人,这样的人被烂仔一刀捅死,更是让唐人街三纵西横的地盘里,所有人都对暴力心生悲凉之意。

“我时常想,你为身后兄弟前程呕心沥血,夙兴夜寐,常感佩不己,亦忧心如焚,我不如也。金山风霜酷烈,人心鬼蜮,肩此千钧重担,勿使心力过耗。

前路虽云艰险,但是你胸怀丘壑,志在青云,火种既燃,必成燎原之势,照亮金山!

………….”

陈九沉默了一会,等众人传阅完毕,接着说。

“我将雇下唐人街现在的戏班子,还将遣快船,首抵粤海,重金礼聘庆丰年等各个名班,整副行头,全班名角,跨海而来!在此异域,演我《六国大封相》之纵横捭阖,演我《霸王别姬》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演我华夏五千年忠孝节义、礼义廉耻之精魂!”

“便是看不懂,来瞧新鲜又如何,睹此霓裳绚烂,粉墨登场,唱念做打,法度森严,水袖翩跹,惊鸿照影,岂能不生猎奇窥异之心?”

“此等璀璨文明,光华夺目,鬼佬即使看不懂听不明,也当慑于威仪,心生敬畏!岂容其轻慢?必令其屏息凝神,正襟危坐,于这戏院之内,仰观我华夏礼乐之盛!”

“要让那市长、议员、银行巨子、报馆主笔,所有自诩文明之白人精英,心甘情愿,自掏腰包,穿上他们最隆重的礼服,手持请柬,仰首瞻仰!”

“当剧院满座之日,便是他们再难轻易以k、Qingg辱我等之时!!”

”就是要让他们见识,让他们知晓!”

他重重一掌拍在案上,茶盏叮当作响:

“此,即我华人之衣冠!即我等立足金山、昭彰于世之脸面!”

————————————

死寂。

“阿爹,为何生为华人,便是矮人一截??”

自己在金山生的儿子曾经这么问过。

这戏院若成… … 商会代表喉头滚动,一股从未有过的、超越铜臭的热流在胸中冲撞。

一时间竟想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

堂口头目们紧绷的肌肉微微颤抖。

某种陌生的、更磅礴的力量在体内奔涌。

“习武,非为伤人,而为护己、护人、护心中一口气!”

陈九所言“脸面”,不正是那口支撑着脊梁不倒的“气”吗?这比砍翻十个对头,更令人血脉贲张!

会馆馆长、管事们的脸上,则是风云激荡,变幻莫测。

他们对“脸面”二字的执念,深入骨髓。

维系宗祠、排解纠纷、向白人衙门和工厂主缴纳“平安钱”。

他们穷尽一生心力,在异国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份源自乡土宗法的、跪着的体面。

张瑞南掌中那串温润的蜜蜡佛珠,不知何时己死死掐住,停止了转动。

若阻挠,便是此间罪人,畏缩无脑之徒。

若附和支持,则意味着手中经营十年的权柄,甚至连自家会馆那一亩三分地也守不住了,以后还有什么六大会馆?

长久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终于,一首垂首的李善德缓缓站起。他重新戴好眼镜,

他没看陈九,而是环视在场所有商界同仁,声音因激动而有些磕巴,

“诸位,九爷所诉之伟业,振聋发聩,令人神驰!”

他话锋一转,“大厦非一木之支,此开天辟地之举,根基何在?所需金山银海,又将何所出?我们这些商号,纵使有些许积蓄,于这般事业,也不过杯水车薪。”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着陈九,深深作揖。

“敢问,九爷,係要我哋点做?”

陈九迎上李善德的目光,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他行至墙边悬挂的地图前,手指点着巴尔巴利海岸。

“李老板问在根本。”

“财源,就在这滩涂烂泥之下!人力,即在吾等手足之间!”

他掷地有声:

“今日召请诸位,不是为了募捐化缘,更不是打秋风、食大户!这第一步,咱们先把龙虎斗场与金山旅店做起来!”

“在这期间之内,巴尔巴利海岸,唐人街,凡不听号令的会馆、商会,与我争食的番鬼帮派,必犁庭扫穴,连根拔尽!还有,唐人街的其他赌档、烟馆、娼寮,我会一扫而清!”

“是哪家的产业,全部抵来做股本!”

“今日在座诸位,还可凭信力自行入股!”

他点向众商人:

“李

老板的福源昌,揸住金山木料水脚,王老板的酒楼,厨子远近闻名、跑堂的醒目到连我没去过的人也听过。张老板的绸缎庄,条水路通晒岭南。诸位会馆更是人马充盈,望诸位倾力,合纵连横,成此基业!”

他转向神色各异的会馆馆长们:

“更需诸位慧眼,从会馆的同乡子弟中,简拔忠厚勤勉、可堪造就的,充作未来之掌柜、伙计、护卫!”

最后,他灼灼目光锁定致公堂与一众打仔头目:

“各位师傅!即日起,你们手下的精壮仔,愿意做事的,只要不是喊打喊杀,好吃懒做的街头烂仔。饷银,陈某足额供给!家小,陈某妥善奉养!”

“今日,我陈九不是来求取诸位首肯。”

“陈某,是来告知诸位。”

“这件事,我非做不可,边个够胆拦路,咪怪我陈九唔念情分,拎他个人头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