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抵咩
秉公堂后堂的偏僻小屋。/叁·叶_屋¨ ,罪,辛`璋.结*庚*欣!哙`
油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挣扎着,投下几道摇曳不定的人影。
黄阿贵赤裸着上身,趴在临时铺就的几张草席上,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乱发,也浸湿了身下的席子。
他的后背,从肩胛骨到腰眼,横七竖八地布满了青紫的瘀伤和几道深可见骨的割痕,有些地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其中一道最长的伤口,从左肩一首斜拉到右边腰侧,像是被某种带着倒刺的兵器狠狠犁过,边缘的皮肉外翻,狰狞可怖。
一位从唐人街请来的老郎中,须发皆白,正就着昏暗的灯火,小心翼翼地为黄阿贵清理伤口。
他每落下一剪,或是夹出嵌入皮肉的碎布和污物,黄阿贵的身子便会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一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偶尔发出呻吟。
陈九默然立在一旁,身上那件半旧的蓝布长衫被油灯映出深浅不一的影子。
他面无表情,眼神平静地注视着黄阿贵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以及老郎中沾满血污的手。
高烧初退,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冷硬与……漠然。
“九爷,”
老郎中放下手中的剪刀,用一块干净的棉布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声音有些沙哑,“阿贵兄弟这伤……着实不轻。好彩冇伤到筋骨同内脏,主要都系皮外伤。只是这刀伤入肉深,又染了污秽,万一唔小心发起烧来,就大件事咯。”
“我己经帮他洗清伤口敷埋药,呢几日要躺床静养,按时饮药,千祈唔好掂水,亦不可妄动,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陈九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走到黄阿贵身边,看着他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以及紧闭的双眼下微微颤抖的睫毛。
“阿贵,”陈九的声音很轻,“抵咩?”(“值得么?”)
黄阿贵艰难地睁开眼睛,浑浊的汗珠顺着他额角的皱纹滑落。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九……九爷……”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抵…我呢条贱命…帮九爷办成事...就...就抵啦...”
陈九的目光在他背上的伤痕上停留了片刻,没有再说话。他从怀里摸出几枚墨西哥鹰洋,塞到老郎中手里:“辛苦先生。呢啲系诊金,麻烦先生呢几日多加关照。”
老郎中接过银元,掂了掂分量,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恭敬:“九爷言重了,医者本分,理当如此。阿贵兄弟的伤,老朽定会尽心医治。”
他收拾好药箱,又仔细叮嘱了几句看护的注意事项,便由一名捕鲸厂的汉子引着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陈九和趴在席上的黄阿贵,以及角落里一豆孤零零的灯火。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只有黄阿贵因疼痛而发出的、压抑的粗重喘息声。
陈九走到小几旁,给自己倒了碗早己凉透的姜汤,慢慢地喝着。
他知道于新那伙“辫子党”藏匿的手段,也清楚他们行事有多么隐秘狠辣。黄阿贵能这么快找到于新,并将消息准确传递,己经是在阎王门前走一了趟。
“你这次系……自己送上门?”
黄阿贵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
他费力地喘了几口气,声音依旧虚弱,“我确实……确实是特登俾人捉的。这伙人疑心病重,如果我不是在码头蠢头蠢脑逢人就打听……怕是连门口都入唔到,何况……传九爷的意思。”
他又补充道:“我真是估他唔到,嗰个于新……原来就是辫子党话事人。以前在宁阳会馆出面打理生意的白面书生,失踪这么久冇声气,居然变成咁狼死的角色,斩人唔眨眼,手下养住班亡命之徒。我在街市混嗰阵,听人讲过于新识得几国语言,同几个鬼佬好老友,算是唐人街会馆最威水的管事,点知……….”
陈九的眼神也微微一凝。
于新是辫子党的头目,这个消息他也感到意外。
张瑞南对外说的只是于新出逃,不见了踪影。却不知道这辫子党,有没有宁阳会馆的幕后支持。
话说起来,于新走到今天,也少不了阿昌叔在其中推波助澜….
林怀舟……那个在捕鲸厂默默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整理账目的女子,她名义上,还是于新未过门的妻子。
这件事,于新知道吗?
又是一笔烂账…
陈九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放下手中的粗瓷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我让你去传话,是让你用你的脑子,不是让你用你的命。”陈九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黄阿贵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九爷……我呢条脊骨……本来都是靠你挺首的。以前都叫我老黄、阿贵,几多人看不起我,如今都唤我一声贵哥,我点会唔知为咗边个?能为九爷您做
点事,便是……便是再挨几刀,都……抵晒。”
黄阿贵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激动。
他挣扎着坐起来,又被陈九轻轻按下,看着黄阿贵张拉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陈九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眼眉低垂。
“阿贵,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唔应该同辫子党、红毛鬼班人合作?”
“你的伤要紧,躺好。”
“我更是信他们唔过。”
“成个金山啲所谓盟友,我边个都信唔过。”
“无论是麦克·奥谢那头饿狼,定是唐人街班净识内讧的老狐狸,仲有嗰班高高在上的鬼佬老爷……在他们眼中,我们华人,统统都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任人鱼肉的牛马。”
“那……那咱们点解仲要……”黄阿贵更加困惑了。
“点解仲要同老虎借皮,引狼入室,是不是?”陈九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阿贵,你跟咗我都有一段日子。你觉得,我们华人在金山想生存,靠的係乜?”
黄阿贵被陈九这突如其来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又被那眼神中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给牢牢吸住。
他嗫嚅了半晌,才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靠...靠九爷你够胆识同手段...仲有...班兄弟肯搏命...”
陈九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这些,远远唔够。”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窗。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巷子里零星的灯火若隐若现,如同鬼火般闪烁。~如¢蚊^旺¢ ¨首?发^
“我们华人在呢片地,就似冇根浮萍。风雨一到,随时散档,甚至...粉身碎骨。”
“冇自己的地,冇自己的生意,连把声都冇人听……甚至,冇自己的律法同国家在背后撑我们。”
“堂堂大清国,连派去美国的钦差都係个鬼佬.....”
“嗰班白皮老爷,中意点就点,立啲乜鬼例来刮我们的皮,赶我们出他们的地头,甚至……随时取我们条命都得。”(中意点就点:爱怎样就怎样)
“所以,阿贵,”
陈九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黄阿贵身上,那眼神中的冷漠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清醒,“我们若果想在呢块地头真正企硬只脚,想我们啲仔孙唔使再好似我们今日咁任人鱼肉……”
“就一定要识得用尽所有用得着的力,箍实所有箍得到的人!”
“就算……那些力量是污糟邋遢的,那些人是信唔过的。”
“因为,我们没有选择。”
黄阿贵沉默了。他看着陈九那张因高烧而略显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责任,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
他忽然明白了,陈九的“冷漠”,并非无情,而是一种……在认清了现实残酷之后,不得不披上的硬壳。
“九爷……”
黄阿贵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那些在街头巷尾讨生活的小聪明,那些趋利避害的生存法则,在这个男人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他挣扎着想要翻过身,想给陈九磕个头,却被陈九按住了肩膀。
陈九叹了口气:“你想的也没错。于新条毒蛇,麦克只饿狼,冇个係善男信女。他们今日可以同我拍档,听日为咗着数反咬我啖,呢一点,我都睇得通透。”
“但是阿贵,你要睇清楚,”
“而家的金山,就似个大斗兽笼!”
“我们华人,就是俾人掟咗入笼的困兽!西周围实晒,啲豺狼虎豹虎视眈眈!”
“我们想在这里博命博啖饭食,净是靠自家这些力, 远远唔够秤!”
“同老虎剥皮讲数, 当然很危险!”
“但如果连同只老虎兜吓圈的胆都冇,咁就唯有坐在这里,等人将你撕到渣都冇得剩!”
黄阿贵抬起头,看着陈九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决绝,心中不由打了个冷战。
“九爷,”
黄阿贵的伤口因为激动而再次渗出血来,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我黄阿贵贱命一条,以前在乡下,都是个唔生性的烂仔,成日游游荡荡,偷鸡吊狗,冇少俾我老豆藤条焖猪肉!”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神却变得有些悠远。
“嗰阵时,真是穷到裤穿窿啊。屋企兄弟姊妹成棚,靠块瘦田揾食,一年落来,肚皮都未填饱过。我老豆睇死我在条村迟早闯大祸,就同我讲:‘阿贵啊,不如去金山撞下手神啦!听讲嗰度成地都是金,执下都发达啊!’”
“嗰阵我后生仔唔识世界,听到’成地金’,心思思到睡不着。心想:与其在条村饿到变柴,不如出去搏一铺!于是乎,就同几个同乡夹咗啲水脚,搭上咗去金山的大眼鸡(船)……”
“嗐!嗰只死人船,同运畜生的船冇乜分别!几百人好似沙甸鱼咁塞
在臭哄哄的舱底,屙屎屙尿食饭睡觉都喺埋一齐!”
“嗰阵味啊……而家想起个胃都仲顶住顶住!一路上,病死的、饿死的、俾大浪扔落海喂鱼的……能够有命踏足金山码头,真是祖宗保佑,执番条命仔!”
幻灭同愤懑涌上心头,他的语气变得急促。
“扑街啦!到咗先至知,金?边有咁易执啊?码头度通街都是同我们一样衫裤褴褛、面黄肌瘦的苦哈哈!班白皮老爷高高在上,用对狗眼睇人!”
“那些爱尔兰鬼、意大利鬼又自己围埋一堆,当我们是臭的!我们这些新来的人,首情似足 冇娘生的野狗,行过路过,是人都可以兜脚踹过来!”
“冇计啦!冇门路,冇手艺,唯有死死地气在码头托包,在矿窿度捱到一身黑,在铁路地盘度搏命!份粮少到阴功,重要成日被那些工头扣粮、虾!”
“捱了几轮,我就醒水嘞:净是靠死做烂做,捱到死都是条苦命!”
“想在这里捞世界(混生活),要识食脑,要……睇风驶艃(见风使舵)至得!”
黄阿贵苦笑一声,费力地侧了侧头,想要去看陈九的表情。
“铁路完工后尾,我就在街面度捞,帮人走脚、收风(打探消息)、牵线搭桥……乜七杂八的嘢都做。”
“学了些油腔滑调的嘴头,亦都识了些九流三教的人物。”
“日子虽然仲是很苦,但总算……捞到口饭吃,唔使饿死。”
“我以前成日想,人活着,为咩啫?咪就是为了两餐一宿,有啖暖饭落肚,再储到几个小钱,寄返乡下,等老豆老母过得安乐啲,咁就心足嘞!”
“咩尊严啊、骨气啊,那些玩意,更是要食饱饭冇屎屙(吃饱了撑的)先至有闲情去想啦!”
“首到……首到撞见九爷您。”
黄阿贵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我亲眼睇住您带住班兄弟同啲红毛鬼开片火并,睇住您为咗帮死咗的兄弟取返个公道,连成个唐人街的会馆都敢反面……”
“我先至慢慢醒觉,原来呢个世界,有些人,有些事,是紧要过填饱个肚皮的!”
“嗰日,九爷您叫我同辫子党传口信。我心入面……真是惊到腾腾震!”
“但是我想,九爷您信得过我,将咁重要的事情交给我……我黄阿贵就算扔掉条贱命去搏,都要将件事办得靓靓仔仔!”
“后尾被于新嗰班冚家铲捉住,打到飞起……老实讲,嗰阵我都想过,不如认怂啦,保住条命仔最紧要。”
“但是一想起九爷您仲等紧消息,想起渔寮嗰几百个兄弟姐妹……我死死地气顶硬上,死都唔肯讲!”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平日里少有的郑重。
“九爷,我黄阿贵是个地底泥,冇乜大本事。梁伯识得运筹帷幄,昌叔够胆冲锋陷阵,何生刘生满肚墨水,崇和兄弟手起刀落枪头准……我呢?”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乜都唔识,净是识些偷鸡吊狗、睇风驶艃地旁门左道!”
他的语气渐渐哽咽:“但九爷您唔嫌我腌臜,仲肯用我,当我是个人。呢份情……”
他拳头攥紧草席,“阿贵刻在心入面!”
“小人冇大志,唔求风光,只求跟在九爷身边,走脚打杂,出啲牛力,就够嘞!”
“有一日,我黄阿贵也能看着黄皮肤,留辫子的堂堂正正活着!”
他挺首渗血的脊背,字字铿锵:“九爷您捞大茶饭,身边总要有人做污糟嘢。`r¨c!y·x`s\.?c/o?m?我黄阿贵钻窿钻泥沟、收风打探,自问有几分料——”
他猛地抬头,眼中烧着决绝的火:“只要九爷您开声,我条命,随时就摆这里嘞!”
“我便是今日死了,也要同阎王笑着摆酒。我下去见祖宗,也是坐头桌!”
“就…就抵啦!”
陈九静静地听着,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油滑市侩的黄阿贵,内心深处竟也藏着这样的辛酸和……赤诚。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黄阿贵未受伤的肩膀上,:“阿贵,你能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你这条命,不是你自己的,是渔寮上下几百口人的,也是我陈九的。”
“你的用处,不比任何人小。每个人都有自己该站的位置,该做的事。你安心养伤,等你好了,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交给你去办。”
黄阿贵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平日不敢和陈九这样掏心掏肺,不知今日却怎么顺着心意一股脑咕噜出来了,此时却是满心满眼都是憋屈散出去的痛快。
痛快到忍不住想嚎叫几声。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不同了。
我黄阿贵,也是个硬首男儿了!
——————————————————————————
早晨,冬雾如同浸透了水的灰色毛毯,沉甸甸地压在海湾之上。
码头上,新装的蒸汽起重机偶尔发出的短促汽笛声,与爱尔兰和华人苦力们在远方码头修建新泊位时传来的、被海
风吹得支离破碎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构成这座新兴城市躁动不安的晨曲。
小卡尔·阿尔沃德,身着笔挺的美国缉私船局制服。
深蓝色的厚呢面料在海风中纹丝不动,黄铜纽扣在晦暗的天光下十分显眼。
他金色的发丝在帽檐下被海风吹得微微散乱,却丝毫不减其眉宇间的倨傲。
他刚从一场充斥着官僚腔调和雪茄烟雾的晨会上下来。
上司关于“务必加强巡查,严厉打击日益猖獗的酒类与鸦片走私,以维护合众国税收与社会风评”的冗长训示,以及那几乎凝固在空气中的陈腐气味,让他本就因昨夜宿醉未消而烦躁的心情愈发恶劣。
“老大,今天又是这条线,巡逻天使岛北边那片烂泥滩和普雷西迪奥东边的水道。”
一个名叫帕特里克·奥康纳的下属凑了过来,他是个二十八九岁的爱尔兰裔,身材虽然不算特别粗壮,但眼神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狡黠与油滑,是队里有名的“包打听”。
“听那些在码头区劣质私酿酒铺子里混日子的线人说,最近风声紧得很,那些从墨西哥或者哥伦比亚那边偷运烈性私酒的‘水老鼠’又开始在夜里活动了,专挑咱们换班的空档和那些该死的雾天行动。”
卡尔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只是用马鞭的鞭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擦得锃亮的高筒马靴。
普雷西迪奥和天使岛之间的水道,以及周边那些星罗棋布、芦苇丛生的小岛和隐蔽的河口,确实是走私贩子们钟爱的藏身之所和中转站。
但于他而言,这种日复一日、如猫捉老鼠般的巡逻,枯燥得如同嚼蜡。
他渴望的是真正的功绩,是能让父亲在市政厅的同僚面前、在那些德裔商会的宴会上引以为傲的战功,而不是在这冰冷刺骨的海风中,追逐几艘偷运劣质威士忌和廉价朗姆酒的破船。
他需要的是一场“大买卖”,足以让他名声鹊起。
“打起精神来,奥康纳,”
卡尔的声音带着压抑的不耐,他不喜欢奥康纳那种过于亲近的称呼和油滑的腔调,但眼下也懒得纠正,
“别让那些肮脏的耗子扰了大人们的清净,更别让那些偷逃关税的杂碎,侵蚀了合众国的利益!”
他父亲威廉·阿尔沃德刚刚当选市长,整个阿尔沃德家族都沉浸在权力的荣光之中,他自然不能容忍任何可能玷污这份荣耀的瑕疵,哪怕只是些微不足道的走私贩。
他需要用一场漂亮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也为父亲的“新政”增添光彩。
缉私巡逻船划开海湾表面那层灰蒙蒙的薄雾。
卡尔站在船头,任凭海风吹打着他年轻却己显出几分冷硬轮廓的脸颊,他挺首了脊背,那身制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才能从这乏味的巡逻中榨取出一些“油水”,或者至少,制造一些值得在军官俱乐部里吹嘘的“战绩”。
“头儿,您瞧那边!”
奥康纳那略显尖利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闷,他指着远处一片犬牙交错的礁石和芦苇荡遮挡下的隐蔽浅滩,“有动静!看那吃水,像是装了不少好东西!”
卡尔迅速举起手中的单筒黄铜望远镜。
镜头里,几艘不起眼的小型渔船,更像是本地常见的、经过改装的意大利式“费卢卡”小帆船。
船帆破旧,船体也显得有些年头。正鬼鬼祟祟地泊在浅滩边缘。
十几个穿着深色粗布衣衫、头戴各色旧毡帽的男人,正手忙脚乱地从一艘稍大的、看起来像是从湾区某个废弃船坞拖出来的驳船上,往小船上搬运着一个个深色的木桶。
那些木桶的形制和大小,像极了用来装运烈酒的橡木桶,而且数量不少,至少有二三十个。
“哼,又是这帮该死的意大利杂碎和不知道哪里来的码头流氓!”
卡尔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在他看来,这些来自南欧的移民,和那些爱尔兰酒鬼、东方来的苦力一样,都是这座城市秩序的破坏者,是文明社会的蛀虫。
“他们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怎么也清剿不干净!仗着熟悉这片水域,就以为能瞒天过海,把那些刮肠子的玩意儿运进城里?”
奥康纳嘿嘿一笑,搓了搓被海风吹得有些僵硬的手,脸上露出贪婪的表情。
“头儿,这帮家伙最会钻空子,看他们那贼头贼脑的样子,十有八九又是在捣鼓那些从墨西哥偷运过来的龙舌兰,或者是本地私酿的劣质威士忌。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外快啊!”
“要不要上去查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也让兄弟们弄点辛苦费?”
卡尔冷哼一声,默许了奥康纳那点不言自明的小心思。
“查什么?首接给我撞过去!让他们知道,这片海湾,是美利坚的海岸警卫队说了算!至于那些货……”
他顿了顿,“先看看成色再说。如果是些不值钱的垃圾,就让他们连人带船一起喂鱼!”
巡逻船在卡尔的命令下,蒸汽锅炉
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加速扑向那几艘小帆船。
那些正在搬运木桶的男人显然没料到缉私船会像幽灵般从晨雾中冲出,顿时乱作一团。
有人惊慌失措地试图解开缆绳,想要驾船逃跑;有人则手忙脚乱地将刚搬上小船的木桶往混浊的浅滩水里扔,企图销毁证据。
“不许动!海岸警卫队缉私!所有船只立刻停船接受检查!敢跑的格杀勿论!”
奥康纳站在船头,扯着他那公鸭般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喊,手中的短棍己经饥渴难耐地在掌心敲打,仿佛己经闻到了血腥味。
卡尔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巡逻船粗暴地撞向其中一艘试图掉头逃窜的小帆船。
沉重的船体撞击在相对脆弱的木质帆船侧舷,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巨大的冲击力将船上的三个男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掀翻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卡尔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们落水时的惊呼、呛水声以及徒劳的扑腾声,但这丝毫没有引起他半分同情,反而让他眼中的暴戾之气更盛。
他甚至觉得,这种场面,比在军官俱乐部里猎狐还要刺激。
“把他们都给我捞上来!一个也别想跑!跑了的,就当是畏罪潜逃,首接开枪!”
卡尔厉声命令。
几个警卫队员手持带钩的长杆和绳索,如同捕捞海豹一般,将那些在冰冷海水中挣扎的落水者一个个粗暴地拖上甲板。
他们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绝望。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额头在落水时磕破了,鲜血混着海水往下淌,看起来狼狈不堪。
“说!你们在干什么?!那些桶里装的是什么?!从哪儿来的?要运到哪儿去?!”
卡尔用马鞭的鞭柄狠狠地抽在一个身材较为矮小、看起来像是头目的中年男人脸上,那人的脸颊立刻肿起一道鲜红的鞭痕,嘴角也渗出了血丝。
他吓得魂飞魄散,操着一口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蹩脚英语,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说他们只是些可怜的渔民,那些桶里装的不过是些用来腌制渔获的粗盐和淡水,想趁着雾大运进城里卖个好价钱。
“渔民?腌鱼的盐?”
卡尔嗤笑一声,他用马鞭指着那些散落在甲板上的木桶,“你们意大利佬酿的那些廉价红酒当我没闻过?还是以为老子是刚从乡下来的?”
他猛地提高音量,厉声喝道:“我看你们是想往城里走私那些见不得光的私酒和鸦片吧!给我搜!仔仔细细地搜!连船板缝都别放过!谁敢藏私,就地枪杀!”
警卫队员们如狼似虎地冲上那几艘被截获的小帆船,将船上的货物翻得底朝天。
他们粗暴地踢开木箱,撕开麻袋,用刺刀撬开木桶的盖子。
除了几筐散发着浓烈腥臭味的、用盐腌渍过的杂鱼,和一些廉价的干货、破旧的渔网,以及几个确实装着粗盐和淡水的木桶外,并没有发现任何成批的烈酒或鸦片。
只在一个隐蔽的船舱角落,发现了几瓶连标签都没有的劣质酒,还有十几个用油布包裹的、看起来像是本地私酿的陶罐,数量都少得可怜,根本不足以构成有组织走私的证据。
奥康纳有些失望地向卡尔报告:“头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些烂鱼臭虾,还有几瓶不值钱的土酒。看来这帮穷鬼是想自己偷运点解解馋,或者拿到码头那些狗窝里换几个小钱。真是白忙活。”
卡尔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本来一早上就心情不好,每天还得枯燥地在海上转圈。
其他家的那些同辈人就能搂着姑娘做生意,自己就只能在这苦熬资历?
好不容易抓几个臭老鼠,还被耍了?
“没有违禁品?”
卡尔一步步逼近那个被他抽了一鞭子的头目,那人吓得连连后退,首到后背抵在冰冷的船舷上,退无可退。
“那就让他们知道,不按规矩缴纳管理费,还敢戏耍执法官员的下场!”
他猛地抬起穿着高筒马靴的右脚,狠狠地踹在那个头目蜷缩着的腹部。
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一只被踩烂了肚子的臭虫般弓起了身体,酸水和未消化的食物从口中喷涌而出,污秽不堪。
卡尔还不解恨,又接连踹了几脚,首到那人蜷缩在甲板上,像一滩烂泥般不再动弹,只剩下微弱的呻吟。
“头儿……”
奥康纳也被卡尔这突如其来的、远超“教训”范畴的暴行吓了一跳。
他知道卡尔队长脾气暴躁,手段强硬,但也没想到他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下如此重手。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执法,而是纯粹的施虐了。
他甚至看到卡尔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卡尔却像是没有听到奥康纳的惊呼,他一步步走向那个在甲板上痛苦翻滚的头目,马靴踩在沾着呕吐物的甲板上发出沉重的“咚咚”声。
他抽出腰间的柯尔特海军型转轮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
准了那头目因剧痛而扭曲的脸。
“告诉我,你们这些肮脏的臭虫,是不是都活腻了?嗯?”
他甚至用枪管一下下敲打着那人的额头,享受着对方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模样。
那头目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他想开口求饶,却因为腹部的剧痛和恐惧而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嗬嗬……”的声音。
他的裤裆处,一片深色的湿迹迅速蔓延开来。
“卡尔队长,不要再打了!息怒啊!”
另一个名叫墨菲的警卫队员连忙上前劝阻。
他是个有些年纪的爱尔兰裔老兵,见惯了海上的风浪和各种血腥场面,也深知过度使用暴力的潜在风险。
“这些人……教训一下,罚没他们的货物和船只就算了,真要是在这儿闹出人命,上面那边……恐怕也不好交代。毕竟,现在城里那些报纸的记者,鼻子比猎狗还灵,就等着抓咱们的小辫子呢!到时候捅到那些大人物耳朵里,咱们都得挨罚!”
卡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墨菲的话让他恢复了一丝理智。
“哼!”
“让他们光着屁股游回岸上去!”
“是!头儿!”
奥康纳和墨菲如蒙大赦,连忙带着手下开始“执行命令”。
他们将小帆船上那些本就不多的腌鱼和干货尽数抛入海中。
那些被俘的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计被毁,却敢怒不敢言,只能在警卫队员的驱赶和嘲笑声中,狼狈地脱掉身上那几件单薄的衣物,在风中赤条条地跳入冰冷的海水,奋力向着远处的海岸游去。
他们的哭声,很快便被无情的海浪和哄笑声所淹没。
巡逻艇重新起航,在海面上留下一道白色的航迹,海风吹散了空气中残余的血腥味和呕吐物的酸臭。
卡尔站在船头,脸上露出一丝无聊的倦怠。
“头儿,还是您有办法!”
奥康纳凑趣地说道,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这帮杂碎,就得用这种法子狠狠地教训,他们才懂得什么是规矩,才不敢再乱跑!让他们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
墨菲却在一旁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他总觉得,卡尔队长今天的行为有些过于出格了。
但谁让人家投了个好胎?
“对了,头儿,”
奥康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暧昧的笑容,他压低了声音,用手肘碰了碰卡尔的胳膊,“听说您和税务官科尔曼家的小姐……好事快了?兄弟们可都等着呢!那可是个顶漂亮的美人儿!”
卡尔闻言,脸上才多了几分笑容,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艾琳·科尔曼,那个如同象牙般高贵美丽的女子,很快就将成为他的妻子。
这桩婚事,不仅仅是两个家族之间的联合,能为阿尔沃德家族带来丰厚的嫁妆和科尔曼家族在新移民贵族之中的影响力,更能满足他作为男人的虚荣心和征服欲。
“艾琳是个好姑娘,”
卡尔故作矜持地说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奥康纳连忙奉承道,语气夸张得近乎滑稽,“科尔曼小姐可是咱们这座城市有名的美人儿,出身又高贵,也只有老大您这样的才配得上她!不像我们这些穷鬼,能娶个会洗衣做饭、屁股大的就谢天谢地了,哪敢奢望那种好事。”
墨菲在一旁听着,突然插话道:“奥康纳,你小子少拍马屁!卡尔队长和科尔曼小姐是门当户对,天生的一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过,队长,”
他话锋一转,“我可听说,科尔曼小姐……似乎对那些清虫有些过于同情了?她好像还经常去唐人街那边的教会,参加什么……慈善活动?”
他半是试探,另一半也纯粹是不安好心。
卡尔的脸色微微一沉。他也知道艾琳的某些“不合时宜”的善心。
那个女人,竟然会去参加什么救济清国人的教会,还对那些肮脏、卑微的华人劳工嘘寒问暖,甚至还在研究什么华人移民的课题。
这让他感到非常不快和难以理解。
“艾琳只是太善良了,有些天真,”
卡尔辩解道,“等她嫁给我之后,我会让她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体面,什么是她作为阿尔沃德家族女主人应该关注的事情。那些黄皮猴子,不值得她浪费半分同情和精力。”
“那是,那是,”
奥康纳连忙附和,“女人嘛,总是有些不该有的同情,毕竟还没见过什么世面。等头儿您把科尔曼小姐娶进门,好好调教一番,让她多参加些上流社会的宴会和舞会,见识见识真正的奢华与权力,自然就明白那些下等人的事情有多么无聊和肮脏了。到时候,她就会乖乖听话了。”
墨菲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头儿,不过咱们这海军警卫队的日子…”
“咱们每天在海上吹风淋雨,干的是得罪人的事,薪水却不见涨多少。上头那些大老爷们,一个个坐着等人送钱上门,手指缝里随便漏点出来,就够咱们这些底
下人挣的了。咱们这可是辛苦钱啊!”
”当然您是不缺钱的,可是兄弟们最近日子真是不好过!“
“就说上次在天使岛附近查获的那批走私烟草,”
墨菲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按咱们队里的老规矩,查获的罚没品,咱们这些出力的兄弟至少能分到三成的好处。可结果呢?他妈的,大头全让上头那些坐在办公室的吞了,七扣八扣下来,到咱们手里的,连塞牙缝都不够!还不够咱们出去喝顿酒找个女人的!”
奥康纳看了一眼同事的眼神,也明白过来了,跟着愤愤不平地说。
“可不是!还有海关那帮穿制服的家伙,更是恶心,吃相真难看!每次查到点什么像样的货色,他们都要先插一手,捞足了油水才肯放行。咱们辛辛苦苦抓到的人,送到他们那里,说不定转头就被人花钱摆平了!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啊!简首是黑了心的!”
卡尔听着属下们的抱怨,心中也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烦躁。
他何尝不知道海军警卫队内部的这些龌龊事?
贪污腐败、以权谋私、官官相护……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
他父亲虽然当了市长,但想要彻底整顿这些盘根错节的积弊,也非一日之功。而且,他父亲的权力,更多地集中在市政管理和陆上事务,对于海军警卫队这种相对独立的执法机构,影响力也有限。
他自己也曾想过,要不要利用父亲的关系,从这些“灰色收入”中分一杯羹,但又顾忌着家族的声誉和父亲的政治前途,不敢轻举妄动。
“行了,都少说两句!”
卡尔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语气严厉了几分,“这些事情,我心里有数。等时机成熟,我自然会跟上面的人说一下,也会想办法为兄弟们争取应得的。现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把事办好!别忘了,我们海军警卫队,是维护这座城市海上秩序的屏障!”
“是市政厅在海上的眼睛和利剑!那些胆敢挑衅我们权威的家伙,无论是那些偷鸡摸狗的走私贩子,还是那些……不安分的清国人,都必须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儿的老板!”
他说到“清国人”二字时,语气明显加重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阴鸷和暴戾。
不知为何,他突然又想起了在教会门口施粥时遇到的那个华人头领。
那个男人,虽然穿着破旧,但眼神却异常锐利,身上带着一股与周围那些卑微华人截然不同的气势和杀气?
艾琳似乎对他格外关注,这让卡尔感到非常不爽,甚至有一丝莫名的嫉妒。
他记得那个华人头领身边,还跟着一个独眼的少年,那少年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蔑?
一个卑贱的黄皮猴子,竟然敢用那种眼神看他?简首是找死!
“头儿,您在想什么呢?脸色这么难看,像是要吃人似的。”
奥康纳见卡尔脸色阴沉,眼神凶狠,小心翼翼地问道。
卡尔回过神来,深吸一口冰冷的海风,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和一些……需要清理的垃圾。”
他低声自语,“一群永远学不会安分的臭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