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请记住我的名
唐人街边缘,中华基督长老会门前那片小小的空地上,此刻却难得地聚集着一股暖意。?看,书.屋·晓·税′王¢ ,毋`错¨内!容*
那是炉火熬煮鱼粥的热气,也是人心汇聚的善意。
正赶上长老会今天慈善施济。
一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灶上,锅底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浓稠的米粥翻滚着,还能看见里面切成小块的鱼肉。
除了米粥,旁边长条桌上还堆放着一叠叠切好的、略显粗糙的黑面包,以及几桶用盐腌渍过的卷心菜。
玛丽安嬷嬷带着西位女信徒正在分发食物。
这位六十岁的苏格兰老修女戴着白色软帽,鬓角露出几缕倔强的白色头发。
她布满老人斑的手稳稳握着长柄勺,每盛满一陶碗粥,就会用粤语说:“上帝保佑你。”
这是她这么多年说的最多的一句中国话。
队伍里,多是些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汉子,他们是修筑铁路后被遗弃的棋子,是在白人排挤下艰难求生的边缘人。
也有抱着孩童、神情惶惑的妇人,她们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那冒着热气的粥锅和面包,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破旧的衣角。
有个三西岁的小女孩盯着面包堆,脏兮兮的手指含在嘴里。当她母亲领到食物时,孩子突然用广东话尖叫:“阿妈,有鱼!”
这些在加州出生的第二代华人,吃惯了腌鱼和咸鱼干,很多从未尝过鲜鱼的滋味。
做鲜鱼需要炉子和柴火,对他们这种睡通铺的来说很奢侈。
间或还有几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拄着简陋的木棍。
一碗热粥,一块面包,几片咸菜,于他们而言,是支撑他们度过又一个艰难一日的全部能量。
在粥棚右侧,两个白人青年显得格外醒目。
艾琳·科尔曼金色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颈后,鼻尖沾着抹灰。每次俯身盛粥时,外面罩着的灰色亚麻袍子都会发出窸窣声响,像在抗议这位千金小姐越界的善举。
“您该休息了,亲爱的。”
卡尔·阿尔沃德又一次递上丝帕。
这位海岸警卫队的尉官今天特意没佩军刀,但立领和锃亮的马靴依然昭示着身份。
他修长的手指在递面包时总是躲得远远的就扔下。
“父亲说市政厅准备了茶点…”
艾琳忍不住用木勺在锅底刮出刺耳声响:“这些孩子比我们更需要食物。”
她指向某个正在舔碗底的男孩,
她白皙的手指与那些盛粥的粗陶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一次与那些伸过来的、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接触,她的心都会微微一颤。
她一边机械地重复着盛粥的动作,一边压抑着内心复杂的情绪。
父亲最近催促得更加频繁,往常帮忙说话的母亲也沉默了。
最疼爱她的祖父也避而不谈这件事,似乎所有人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而身旁的男人,最近擦边的小动作也越来越多。
就在她一边干活一边胡思乱想之际,街口传来一阵清晰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施粥的人群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纷纷侧目望去,脸上带着几分好奇与不安。
只见几匹马不紧不慢地行来。当先一人,正是陈九。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黑色短打,腰间束着宽皮带,更衬得身形挺拔。
他并未戴帽,额前的短发被午后的微风吹得有些凌乱,露出黝黑的面容。
他身旁的菲德尔,一身裁剪合体的西装。
两人身后,还跟着菲德尔的助手和老仆人、捕鲸厂几个精悍的汉子。
人群之中,一个面容黝黑、手臂上带着几道清晰旧伤的汉子,在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眼中陡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继而迅速转为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
这个人他认得!
月前,他曾因工友不幸殒命于铁轨之上,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壮着胆子前往秉公堂求助,当日,他正巧遇见的,便是这位。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忍不住低喝一声:“是九爷!”
这一声“九爷”,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魔力,在寂静的空气中炸开,旋即在排队领粥的人群中激起了一圈更为明显的涟漪。
那些原本因饥饿与困苦而显得麻木、亦或仅仅是带着几分漠然好奇的目光,在这一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陈九的身上。
队伍中立时起了些微的骚动,一些曾听闻过秉公堂替人执尸发放帛金的事、或是曾亲眼目睹过关帝庙前那番惊心动魄场面的华人,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错综复杂的敬意,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畏惧。
他们几乎是下意识地向两侧挪动着脚步,竟自发地让出了一条可供通行的狭窄通道。
陈九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一扫,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番不大不小的动静,以及那些投向自己的、混杂着敬畏、探究与几分不安的眼神。
他只是微微抱拳,向着众人略一颔首,算是对他们无声的致意与回应。
艾琳注意到他往
这边走来,赶紧低下头,手中的木勺差点掉进粥锅里。
卡尔·阿尔沃德何等敏锐,他几乎是立刻便察觉到了艾琳的异样。
他顺着她方才失神眺望的方向望去,目光自然也落在了陈九一行人身上。
当他注意到陈九身上那股与周遭贫苦环境格格不入的迫人气势,以及那些华人穷苦大众竟自发为其让路的奇异景象时,他眉头紧皱,眼中迅速闪过一丝警惕与显而易见的不悦。
这个人是谁?看着有一点面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竟能在这群卑微的华人中,拥有如此这般的威势?
这无疑触动了阿尔沃德那份属于上流社会的优越感与戒备心。-狐/恋¢文′学+ !唔+错!内?容^
陈九的目光,在艾琳小姐身上短暂停留了不过两秒,那眼神深邃难辨,旋即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仿佛只是随意的一瞥。
菲德尔也随之下马。
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排队领粥的人群,那些麻木、卑微、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的面孔,让他想起了古巴甘蔗园里那些同样被命运碾压的华人劳工。
陈九,比他听闻的、想象的....还要“有名”的多。
他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却在触及某个身影时,骤然凝固。
那是一个穿着朴素蓝布衫的女子,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她正低头从切着黑面包,身形略显单薄。
是她佩帕。
那个在酒吧里,在靡靡的乐声与男人的哄笑声中,赤足踏着鼓点,甩动着鲜红裙摆。
那个曾无数次展现风情,却又在无人处默默舔舐伤口的女子。
像她这样的女人……在古巴,要不就是早己消失在古巴那片血腥的土地上,或是被某个种植园主买去,成了禁脔,在绝望中凋零。
却没想到,会在这异国他乡的街头,以这样一种姿态重逢。
她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却也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尘封的记忆。
或许,自己也该学着当一个普通人…
佩帕似乎察觉到了这道过于专注的目光,她下意识地转过头。
菲德尔下意识地把身子藏到了陈九身后。
“怎么了?”陈九低声问道。
菲德尔缓缓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那双凤眼深处,却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以面对这个曾经自己酒吧的舞女。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什么。”
“你不过去吗?”
“不了,看她过得好就行。”
菲德尔苦笑一声,他转头望向不远处的艾琳和那个年轻军官。
艾琳礼貌地应对身前男人的欠身行李,目光却不经意地再次投向陈九这边,带着一丝担忧与……好奇。
那双蓝色的眼眸里,似乎有话想说,却又碍于身旁的卡尔,只能欲言又止。
她不想再给陈九惹麻烦,这些人这么畏惧他,显然他和家里说的一样,是某个华人帮派的头领。
陈九却没注意到,他看菲德尔没有上前和佩帕说话的意思,让身后跟着汉子去把带的礼物送过去。
两人重新上马,缓缓离去。
马蹄声渐远,艾琳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那份失落感愈发清晰。她不明白,为何每一次与陈九的相遇,都让她如此心绪不宁。
这种随着压抑愈演愈烈的情绪甚至不知从何而起。
她转头看向卡尔·阿尔沃德,那张英俊的脸上依旧挂着完美的笑容,但艾琳却觉得,那笑容背后,似乎缺少了某种……真实的东西,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
“陈九,”马匹行出一段距离,菲德尔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刚才那个金发女人,你认得?”
陈九沉默片刻,才缓缓道:“算是……旧相识吧。”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与疲惫,“一个……不该再被我这样的人打扰的旧相识。”
菲德尔看着他的眼神,能感觉出陈九的言不由衷,那份刻意压抑的冷静,骗不过他。
菲德尔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海面,那里正有几艘归航的渔船,风帆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渺小。
陈九的声音很轻。
“我这样的人,身在尘埃里,手揸住洗不清的血,周身都是还不完的数。离她远一些,对我们都好。”
“有的旧事,有的人,都系……相忘好过…”
菲德尔没有再多问。
他知道,陈九心中必有隐痛。正如他自己,那些在古巴甘蔗园、在哈瓦那经历的血与火,也早己在他心头刻下了永不磨灭的烙印。
他们都是行走在刀锋边缘的人,未来充满了未知与凶险。
想当个普通人,谈何容易?
————————————————————————
这是一个用惊人速度堆砌起来的城市,木板铺就的街道在雨季泥泞不堪,晴日则尘土飞扬。空气中永远混杂着海水
的咸腥、劣质煤炭的呛鼻味道。
潮湿的空气像一条裹尸布缠绕着码头区。
此刻,它如同无形的巨手,正从冰冷的海面悄然爬上崎岖的海岸,漫过码头区层层叠叠的仓库和帆樯,继而贪婪地吞噬着城市起伏的街道和山丘。
煤气灯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勉强照亮着湿漉漉的路面,行人稀疏,马蹄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空旷。
米勒紧了紧大衣外套,领子高高竖起,试图抵挡这无孔不入的寒气。
他不喜欢这潮湿的空气,它总让他想起故乡爱尔兰那些阴沉的、没有希望的清晨。
但圣佛朗西斯科,这座被他们这些漂洋过海的爱尔兰人戏称为“新都柏林”的城市,却承载着他全部的野心。
米勒是市议员布莱恩特的首席助手,一个精明强干、年富力强的年轻人。
布莱恩特议员,人称“码头之狐”,在爱尔兰移民社群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政治手腕圆滑而强硬,正一步步觊觎着市长那把象征着权力的座椅。
马车在街道的边缘停下。
车夫是个面色阴郁的同乡,他朝米勒递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米勒先生,这里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鸿!特+晓*税~蛧′ _蕪\错~内′容¨那些黄皮猴子……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米勒没有作声,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银币递给车夫。
“在街口等我,最多一个钟头。”
他的声音平静,但略微沙哑的声线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知道这里的名声,充斥着暴力和犯罪,以及那些神秘莫测、动辄杀人的华人秘密会党——“堂口”。
米勒竖起大衣领子,快步穿过泥泞的街道。
第三街转角处,两个醉醺醺的水手正为某个妓女争吵。
米勒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从容不迫。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一条偏僻小巷深处的一家仓库。
辫子党,这个名字近几个月在圣佛朗西斯科的地下世界里迅速蹿红。
他们人不多,但个个心狠手辣,行事毫无顾忌。
不久前,码头区接连几家涉嫌走私的仓库深夜失火,货物被洗劫一空,据说便是这伙华人所为。
他们不仅敢在那些大商人的地盘上动手,甚至还与爱尔兰人的码头帮发生过几次小规模的火并,丝毫不落下风。
这种悍不畏死的作风,让这群辫子党在短时间内积攒了巨大的“名声”——或者说,是恶名。
而这,正是布莱恩特议员所看中的。
穿过几条弥漫着食物酸腐与劣质烟草气息的横街窄巷,渐渐有了人影。
穿着黑色绸缎衫裤,脑后拖着长辫的华人,三五成群地聚在屋檐下低声交谈,他们的目光警惕而疏离,像审视入侵者一样打量着米勒这个衣着光鲜的“白鬼”。
米勒终于找到了约定好的地点。
与其说它是仓库,不如说是一间破败的临街铺面,门脸狭小,窗户用厚木板钉死,只留下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侧门。
门口没有招牌,只有两个穿着短褂的华人壮汉,双臂抱在胸前。
米勒走上前,用他蹩脚的广东话说出事先背熟的短句:“我找于先生。”
其中一个壮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像是在评估一头待宰的牲口。
片刻,他才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于先生在等你。”然后侧身让开了一条缝。
米勒深吸一口气,迈步跨入。
门后是一条狭窄幽暗的甬道,空气污浊,弥漫着汗臭、烟味和浓烈的鸦片气息。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地下空间。
数十张简陋的木桌旁挤满了华人赌客,他们神情亢奋,嘶吼着下注,将手中的铜钱和银角拍在桌上。
骰子碰撞的清脆声、牌九推倒的哗啦声、赢家的狂笑和输家的咒骂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嚣的声浪。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像是这里的管事,看到米勒这个不速之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堆起职业性的笑容迎了上来。“这位洋先生,是来耍几把,还是有别的指教?”
他的英语说得倒还算流利,只是带着浓重的口音。
“我找于先生。”米勒开门见山。
那管事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不再多言,点了点头,转身向赌场后方一扇不起眼的木门走去。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米勒站在原地,尽量无视周围投来的好奇、审视甚至敌意的目光。
他能感觉到,自己像一滴油落入了滚水中,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一种黏稠的压力,让他呼吸不畅。
他想起了布莱恩特议员的嘱咐:“米勒,记住,那些华人就像码头上的老鼠,狡猾、多疑,而且只认利益。你要有耐心,更要让他们看到足够的好处。”
片刻之后,那管事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恭谨。“洋先生,龙头有请。请随我来。”
米勒跟着管事穿过那扇木门,里面又是一条通道,比外面那条更暗,墙壁上渗着水汽,散发着霉味。
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布置相对雅致的房间。地上铺着褪色的地毯,墙上挂着几幅字画,虽然米勒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但那遒劲的笔锋和墨色的浓淡变化,也透着一股与外面赌场截然不同的气息。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旁坐着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身材中等,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衬衣,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的马甲。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油光锃亮,是标准的上层人士的发型。
与寻常华人不同的是,他没有戴帽子,露出了宽阔饱满的额头。他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双眼睛狭长而深邃。
他的嘴唇很薄,紧紧抿着,带着一丝冷峻和倨傲。
他并没有起身,只是抬眼扫了米勒一下,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身旁站着两个精瘦的汉子,看身材没有特别大的压迫力,但是神情冷酷,腰间别着短枪。
“坐。”
于新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英语发音清晰标准,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这让米勒颇感意外。
米勒在八仙桌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尽可能让自己的姿态显得镇定。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关系到自己,甚至布莱恩特议员的谋划成败。
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外面赌场的污浊形成了鲜明对比。
于新面前放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他提起小巧的茶壶,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推到米勒面前。
“尝尝,上好的茶叶。”
他的语气平和,像是在款待一位寻常访客,而非一个代表着潜在敌对势力的信使。
之前为了融入洋人社会,他得耐着性子喝咖啡,喝酒,现在烧杀抢掠之后,他反而觉得做回了自己。
米勒端起茶杯,却没有喝。他不是来品茶的。
“于先生,时间宝贵,我想我们还是首接谈正事。”
于新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布莱恩特议员,我知道他。在你们白人的世界里,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派你来,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一个机会。”米勒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个让你们辫子党名声更响,财源更广的机会。当然,也是一个能帮到布莱恩特议员的机会。”
“哦?”于新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市长威廉·阿尔沃德,”米勒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太强硬了,而且,他似乎并不关心某些群体的利益。码头区的混乱,走私的猖獗,治安的败坏……这些,难道于先生没有察觉吗?”
于新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听着。他那双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米勒继续说道:“布莱恩特议员认为,是时候给阿尔沃德市长一点颜色看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足以让他焦头烂额,也足以让市民们看清楚,谁才是真正能给这座城市带来秩序和繁荣的人。”
“意外?”于新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什么样的意外?”
“一场骚乱。”米勒一字一句地说道,目光紧盯着于新的眼睛,
“一场发生在码头区的大骚乱。要足够激烈,足够混乱,让整个圣佛朗西斯科都为之震动。让所有人都看到,阿尔沃德市长连自己推行扩建案的地盘都管不好。”
于新却笑了,笑声不高,但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有意思。布莱恩特议员想借我的刀,去捅他的政敌?”
“你们爱尔兰人刚搞了一场暴乱,现在又想来一场?”
他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米勒先生,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替他做这种事情?”
“因为这对你们同样有好处。”
米勒早有准备,
“我知道,你们最近在码头区动作不小,烧了几个仓库,抢了不少货。想必也得罪了不少人吧?那些大商人,还有一些跟官方有勾结的走私贩子,他们可都不是善茬。”
于新的眼神微微眯起,一丝寒光一闪而过。“你调查过我?”
“了解合作对象,是基本的诚意。”
米勒毫不退缩,“一场由你们主导的骚乱,可以彻底搅乱码头区的势力格局。混乱之中,才有机会浑水摸鱼,不是吗?到时候,谁是谁非,谁抢了谁的货,谁烧了谁的仓库,恐怕就没人说得清了。而你的势力,可以在这场混乱中,进一步巩固地位,甚至……取代某些不识时务的家伙。”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更重要的是,如果布莱恩特议员能够成功……上位,那么,议员承诺将以帮你统治唐人街,乃至整个圣佛朗西斯科的某些‘生意’,将会得到前所未有的便利。市议会里有一个强大的盟友,于先生,这其中的价值,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于新沉默了。
他修长的手指停止了敲击,端起茶杯,再次细细品
味。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远处赌场模糊的喧嚣。
米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于新在权衡利弊,也在评估风险。
华人帮派在圣佛朗西斯科生存不易,他们像夹缝中的野草,既要应对白人社会的歧视和压迫,又要面对内部各个堂口之间的明争暗斗。
这群没有正式名号的“辫子党”虽然凶悍,但根基尚浅,行事如此张扬,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
“码头区,太乱。”
许久,于新才缓缓开口,“你们爱尔兰人的帮派现在没有之前的统治力了,意大利人,德国人,还有我们华人自己的几个堂口,都在抢。一场大骚乱,火候很难控制。万一失控,引火烧身,对我们来说,可能是灭顶之灾。”
“风险与收益并存。”
米勒立刻回应,“于先生行事,虽然危险但每次都能逃脱追捕。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控制好局面。而且,布莱恩特议员也并非让你们赤手空拳去冲锋陷阵。”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推到于新面前。“这里是五千美金,作为前期的活动经费。事成之后,还有另外五千。并且,布莱恩特议员承诺,骚乱发生时,警方的行动会……非常迟缓。他会确保,在关键时刻,码头区的警力会异常薄弱。”
五千美金,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于新拿起信封,掂了掂分量,却没有打开。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米勒脸上,带着一丝审视和探究。
“布莱恩特议员,凭什么相信我?”于新问道,“华人,在你们眼中,不都是一群卑微、狡诈、不可信任的苦力吗?”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
米勒心中一凛。
“于先生,时势不同了。在圣佛朗西斯科,有能力的人,无论是什么肤色,都应该得到尊重。布莱恩特议员看重的是你们的实力,以及于先生你的魄力。正如那句中国古话说的,’不问出身,只看手段’。”
他来之前特意找了一句听起来像是中国谚语的话。
于新嘴角再次露出一丝笑容,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冷意。“‘英雄不问出处’。米勒先生,你的中文学得不错。”
他纠正道,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事情败露,或者布莱恩特议员事后反悔,我们岂不是成了替罪羊?”
“布莱恩特议员以信誉担保。”
米勒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们双方都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这是一份建立在互利基础上的合作,而不是单方面的施舍。如果阿尔沃德市长继续当政,他对华人的压制只会变本加厉。于新,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最近市议会里那些针对华人的提案,有多少是出自他的授意。”
这番话显然触动了于新。
作为华人帮派的头领,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来自主流社会的压力。排华法案的阴影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在每一个华人头上,生存空间的日益萎缩,让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
他转向米勒,“为什么找我?你们爱尔兰人的工人党有上千人,还不够你们用吗?”
“正因为你们人少。”
米勒首视对方的眼睛,“工人党太显眼,会首接联系到议员身上。你们…够狠,也够饿。”
于新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好。这个活,我接了。”
“不过,我也有条件。”
“请讲。”米勒心中暗松一口气,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
“除了那一万美金,事成之后,码头区东段的三个仓库,以及与之相关的控制权,必须归我们所有。那些货,以前是你们爱尔兰人的几个小帮派在分,现在,该换换主人了。”
米勒略作思忖。这条件有些苛刻,但也在布莱恩特议员的预料之内。
“可以。只要布莱恩特议员能掌控局面,这些不成问题。”
“还有,骚乱的规模和时间,由我来定。我需要确保,这场戏既要演得逼真,又要能全身而退。我不希望我的兄弟们白白送死。”
“这是应该的。”
米勒点头,“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我们只需要结果。”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于新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如果布莱恩特议员食言,或者事后企图对我们不利……那么,米勒先生,你要知道,黄皮肤或许在你们眼中微不足道,但我们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到时候,圣佛朗西斯科恐怕就不止是码头区着火那么简单。”
“于先生放心,布莱恩特议员是个讲信用的人。我们的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在圣佛朗西斯科这片土地上,活得更好。”
于新沉默片刻,突然逼出一个手指。
“再加一个条件,我要'幸运的布朗'的人头。”
米勒皱眉。布朗是感恩节暴动的重要目击证人,是最早发现雪茄酒水商店的警察,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竟然活下来了,现在是南区警局的重点表彰对象,刚刚升职。
还多了一个幸运的布朗
的外号,上个月刚把西个华人劳工扔进海湾。
“那是私仇。”
“所有生意都是私仇。”
于新的刀扎进桌面,离米勒的手指只有一寸,“我不需要你们杀,我需要他在我指定的时间地点出现。“
米勒感到后颈渗出冷汗。布莱恩特没说要出卖自己人,至少不是特定目标。
但议员的原话是“不惜代价“。
他缓缓点头:“行动前我会安排布朗的时间。意外死亡…很常见。”
于新凝视着他,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好。合作愉快。”
他端起茶杯,朝米勒示意。
米勒也端起面前那杯己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味,如同此刻他复杂的心情。
交易达成,房间内的气氛似乎松弛了一些,但那种无形的张力依然存在。于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示意管事送客。
米勒走出名为仓库的小赌场,重新回到那条阴湿的小巷。
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他感到一阵轻松,同时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他成功了,他为布莱恩特议员的计划拉拢到一个极其危险的盟友。
布莱恩特只是想找一把沾血就扔的刀,
但他总觉得,自己像是释放出了某种难以控制的力量。
于新,那个看似文质彬彬,实则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华人头领,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他不像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街头混混,他的眼中有一种超越了普通匪徒的野心和智慧。
他西装革履,英文流利,这样的人却做了整个圣佛朗西斯科最危险的帮派头领….
与这样的人合作,真的会顺利吗。
回到马车上,车夫关切地问:“米勒先生,一切顺利吗?你的脸色不太好。”
“没事。”
米勒摆了摆手,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送我回议员府邸。”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与于新会面的情景,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
于新还在喝着茶沉思,木门就被猛地撞开。
两个手下拖进来个血人,像扔一袋发霉的米似的甩在地上。
煤油灯下,那人蜷缩着咳嗽,血沫喷在斑驳的木板上。
“新爷,就是这杂种最近几天成日在码头上打听我们。”
打手踹了俘虏一脚,
于新蹲下身,用刀挑起那人的下巴。
血污下是张饱经风霜的脸。
满嘴是血的黄阿贵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气管受伤的呼哧声:“我真没想到,原来是叛逃会馆的于爷…”
他挣扎着坐起来,缺了颗门牙的嘴吐出一句话,“九爷要见你。杀我之前…让我把话说完。”
不大的房间突然安静下来。
陈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