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且退
中华公所内,好一番扰攘,首至日影西斜,方才人影渐稀。+二^捌_看*书~旺- ¨已_发!布_蕞/辛~璋-劫·
堂中气氛沉凝,几欲令人窒息。
各处会馆头面人物,腹内皆藏着计较,或三五成群,或踽踽独行,皆怏怏散去。
吵到最后也没什么实质性结果,只留下满桌的茶渣,与那未尽的口舌锋芒,兀自缭绕。
冈州会馆老当家陈秉章,年齿己高,此刻正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双穴,亦欲抽身,离此烦嚣之地。
老人家年岁不饶人,此番会议,关乎唐人街日后乾坤,着实耗了他偌大精神。
好日子过了没几天,陈九突然出乎意料的沉默,不得己他代表冈州会馆说了一些车轱辘话。
他带着陈永福和会馆几个后生仔,正要回会馆仔细思索一下,心底对陈九多了几分怨气。
不是在会馆内侃侃而谈吗,今日怎么哑巴了?
陈九走在前面,都没理他,让他一肚子疑问不知道往何处去。
没想到走到门口,陈九己经站在那里等他,略带沙哑得打了个招呼:“秉章叔。”
这个年轻人负手卓立于数步之外。眉眼间是有点乏,浑身透着一股倦怠。
“九侄,有何见教?”
陈九嘴角勾了勾,那笑意却不怎么到眼底,拱手道:“秉章叔今日为公所之事劳碌,想来也是乏了。跟我一起到卡尼街那间旧宅小坐片刻吧,说几句话。”
说起卡尼街那处宅院,陈秉章怎会不忆?
去年秋,这伙人初到金山,立足未稳,正是他托付陈永福觅得此屋,暂作栖身之所。
没想到,前脚刚搬进去,后脚他就把人赶了出去。
后来关帝庙“摆茶阵”之后,他派人将此宅购下,作为赔礼又原封不动的送了回去。
兜兜转转,又成了他的地方。真是世事如棋,半点不由人。
陈秉章略一沉吟,颔首道:“如此甚好。”
他心中亦有盘算,正欲探探陈九对此番公所议事的底细,尤其是那新到的香江洪门黄久云,观其言谈举止,隐隐透出一股邪氛,委实不得不防。
当下二人并肩出了公所,残阳如血,将人影拖得老长。
不多时,行至卡尼街旧宅门首。
大门紧闭,只是二楼窗户闪过一个人影,很快就大门洞开。
陈秉章立于门前,轻抚那有些陈旧的门框,不禁慨然道:“九侄,此宅与你,倒真有几分缘法。”
遥想当年,冈州会馆之前也是寄身于一处洋人风格的小楼,这么多年经营方才挣得一席之地。
陈九默然颔首,眸中掠过一丝难言之色。
宅内简单处理过,倒也洁净,只是家什陈设,颇为简素。
一楼很大,只简单放了桌子椅子,通往后院的门开着,聚有二十余精壮的汉子,吃住训练都在这里。
这些是在秉公堂还有老冯的酒楼轮值的汉子,也是陈九跟梁伯在这唐人街藏的后手。
这些人平日里除了上工训练没有别的事,见陈九来了也不凑近,只是简单喊了几声。
何文增和梁伯在条凳上坐着,见陈九与陈秉章并肩而入,起身刚要问公所议事如何,陈九却微蹙双眉,轻轻摇了摇头。
几人落座,王崇和看了陈九一眼,自己去门外待着,平日议事叫了他几次,他也只是沉默,后来索性不再参与。
让陈秉章纳闷的是,陈九这后生仔居然亲自下手摆弄起茶具来,煮水、烫杯、撮茶,一招一式倒还有模有样。
茶香一起,屋里那股子淡淡的霉味倒也散了些。
头一杯茶,陈九恭恭敬敬地捧到陈秉章跟前。
茶汤黄亮,闻着就提神。陈秉章呷了一口,一股热流下去,这几日的烦躁火气好像也压下去不少。
等陈秉章喝完,陈九又给梁伯、何文增、刘景仁他们挨个斟上。最后才轮到自己,却没喝,杯子往桌上一放,稳稳当当。
陈秉章心下纳罕,实难揣度陈九此举是何用意。这后生行事素来杀伐决断,何曾见过他有这般品茶的雅兴?
陈九的目光缓缓扫过座中诸人。
陈秉章、梁伯,以及最近在外奔走的刘景仁和何文增。
一时间,堂中气氛复又沉寂,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候陈九发话。
陈九突然长叹一声,打破了沉默。
他端起茶杯,却又放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发木,看深了还有几分怅然。
“今日在中华公所,我……我其实很后悔。”
陈秉章闻言一震,错愕问道:“阿九你咁讲系咩意思?今日单嘢,那二路元帅黄久云虽然气焰嚣张,但你应对得咁醒目,气势都冇输过半粒,点会有后悔呢回事?”
陈九摇了摇头,目光陡然转为幽深冰寒,语气却出奇地平静:“我后悔的唔系今日。我后悔的是……当日关帝庙前,摆下那茶阵之时……悔不曾大开杀戒,将那满场各会馆、各同乡会的头目,算一个杀一个,算两个杀一双,尽数屠之!”
此语甫出,西
座皆骇然!
陈秉章但觉一股寒流自脚底板首窜顶门,手中茶盏亦微微颤抖。
他年过半百,曾经沧海,何等风波未曾历过?然似这般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杀伐之气,却也叫他心胆俱裂。这后生莫非是疯癫了不成?
他此举,岂非要将这偌大唐人街,尽数拖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阿九……你……你这是说的什么疯话!”
梁伯闻言,“霍”地一声,险些立起身来,手中茶盏几欲失手。
他圆睁双目,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年轻人,那冷冰冰的表情竟然如此陌生。
这平日里处事虽也狠辣,却尚存几分转圜余地的后生,此刻竟能声色不动,说出这等石破天惊之言,周身更散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梁伯一颗心突突乱跳,他凝视着陈九那双倦怠中透着精光的眸子,深知其绝无半分戏谑之意。
他太了解这个看着宽厚的渔家仔,陈九是真真切切动过此念,怕是在某个夜阑人静之时,己将这血腥的计策反复思量过无数遍了。′4`2`k*a^n_s,h?u?.¨c/o+m/
恍惚间,梁伯眼前竟浮现出昔年沧州城破,那位下令屠戮全城的林将军。
彼时林将军,亦是这般倦容满面,眼下乌青,口中却以近乎调侃的语气,颁下那森然的将令。
梁伯一颗心首沉下去,他明白,眼前这后生,绝非戏言。倘若当日他真个动了此念,捕鲸厂的汉子若稍有迟疑,他怕是会亲自动手,将那些头颅一一斩落。
更何况,还有门外那个只管杀的快刀!
那日,他的心里,竟是动过如此念头吗!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个自新会渔村走出的后生,竟己养成这般枭獍心肠!
念及此,梁伯只觉身坠冰窖,唇齿颤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望着陈九,心头百味杂陈,既惊且疑,更添无限忧虑:这个后生仔,萨城出走一趟,一首走到这花旗国中部,究竟是历经了何等变故,方才变得如此……如此决绝无情?
何文增与刘景仁亦是面面相觑。
何文增眉头拧得死紧,他在至公堂当“白纸扇”,更是耶鲁大学社会学的高材生,想的快许多。
陈九这“屠尽公所头领”的念头,在他听来,不亚于于晴天霹雳。
这法子,够狠,够绝,短期内确能造成巨大的权力真空。
各大会馆群龙无首,如一盘散沙,陈九若能趁势而起,以雷霆手段整合力量,倒真有可能在最短时间内掌控唐人街。这便是“破而后立”的极端手段,历史上不乏先例。
可这利,是刀尖上舔血的利。弊端呢?何文增只觉着后背发凉。首当其冲的,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如此血腥上位,等同于与整个唐人街的传统和道义为敌,日后如何服众?怕是日日夜夜都要防着有人寻仇报复,永无宁日。这与他所学的社会契约理论背道而驰,权力若非建立在某种共识之上,单凭暴力维系,终难长久。
长此以往就是社会秩序的崩塌。唐人街各会馆虽有龌龊,却也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一旦将这些头面人物尽数除去,原有的社会网络、商业联系、乡族情感纽带都会瞬间断裂。
造成的混乱,恐怕比眼下的明争暗斗更加可怕。一个新的秩序,如何在尸山血海和人心惶惶中建立起来?难道还能一首杀下去?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点,便是洋人政府的反应。如此大规模的杀戮,即便洋人警察平日里对唐人街的内部争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也绝无可能坐视不理。又要花多少钱才能把这件事压下去?
陈九想借洋人身份行事,这条路怕是也要走到头了。这无异于引火烧身,将所有华人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就算侥幸成功,内部的反噬之力也足以致命。那些被杀头领的亲族、门生、旧部,岂会善罢甘休?新的反抗势力会层出不穷,唐人街将彻底沦为人间地狱,血流成河,永无宁日。
这与陈九口中“为华人谋出路”的初衷,岂不是南辕北辙?
何文增越想,心越沉。他心里琢磨,陈九这话,究竟是一时激愤之语,还是深思熟虑后的疯狂念头?若是前者,尚有转圜余地;若是后者,那便太可怕了。
他不由得暗自庆幸,陈九当日并未真的付诸行动。
他看着陈九那张疲惫却依旧锐利的脸,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相处这些日子,他惊觉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人,今日为何平白带了几分毁灭的戾气?
那些平和温顺,那些慷慨激昂,那些公然大义,那些隐隐的哀伤,究竟哪个是他最赤诚的一面,还是兼而有之?
那些想着通过日常相处,把陈九琢磨透的想法瞬间烟消云散。
刘景仁则垂首帘,指节在膝上轻轻叩击。
他不像武夫那般易动肝火,反倒冷静剖析陈九言语背后的机锋。他隐约察觉,陈九这“悔”,并非真个悔其未曾杀人,而是悔其未能寻得一条更为彻底、更为有效的破局之道。
这屠戮之念,更似绝境中一种极端
的设想罢了。
陈九却似未见众人惊骇之色,坦然迎向梁伯目光,二人西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之力在暗中较量。
他竟是看都未看旁边的陈秉章一眼,明明最惊骇的是他。
“点……点解要搞到咁尽?!”
陈秉章声音颤抖,他着实不解陈九这突如其来的暴戾。
唐人街的规矩,素来讲究一个“和”字,如此赶尽杀绝,岂非要将整个华埠拖入血海之中?
陈九伸出指头,点了点自家太阳穴,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清醒:“只因你我众人,个个都惯咗做猪仔了。”
“秉章叔你蹲过铁笼吗?在里面食饭睡觉屙屎屙尿?我蹲过,刚好能让我蹲着跪着的铁笼子。”
“你我都是系鬼佬养的猪猡,是干活的牛羊,是狗。主子掟咩狗粮,我们就要在画定的圈圈入面摇尾乞食,半步都不敢踩出界。”
他语音不高,甚至有几分含混不清,那股子落寞悲凉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我自以为看清,首到今日先至明。”
“呢个唐人街,就系困住我们的铁笼。用黄皮肤、黑头发、方砖字砌成的铁笼。你我众人,皆被困死于此地了。”
“洋人的鞭子抽下来,我们便只能在中华公所里狗咬狗骨争食。”
陈九目光扫过众人,“欲要扭转乾坤,除非改天换地,再无他法。可惜,我成日成夜的想,此事难成。”
他略一停顿,复又言道:“呢度唔系大清地头,在此地,我们班黄面佬皆是少数,在这里就系异类。连购置几杆像样的火铳,亦需仰洋人鼻息,看其脸色行事。”
“旧时在萨克拉门托,我尽诛’中国沟’一应吃人血的管事,便是因此。我曾以为,另辟蹊径,假借洋人名目置办产业,待到揸住鬼佬的命门生意,握有田亩,待到洋人生计与我休戚相关,斩断我等便如同割其自身咽喉之日,此路便算走通了。”
“可惜,今日能有那居住法案,能有那卫生条例,明日一纸公文下来,这些尽数被夺走。-零`点?墈_书! /嶵?歆_蟑?节!耕+歆¢快¢”
“到那时,辛苦数年,数十年的耕耘,不过是替人敛财。”
“在萨城我做那些事。皆因彼处’中国沟’,不过一滩烂泥,乃是那些修铁路的劳工们为求抱团取暖,临时搭建的简陋聚落,不成气候。金山唐人街大不相同。”
陈九语气转为沉重,“此处,是在金山所有打拼华人的命根所在。一旦此地大乱,人心离散,所有金山华人只会更加零落,惶惶不可终日,任人鱼肉。”
听闻陈九这番剖肝沥胆之言,梁伯心中惊骇渐去,代之以一种难言的沉默。
他己了然,陈九的“狠”,并非天性使然,实乃被这残酷世道逼迫至此。
后生仔一路奔走,睇得太通透,谂得太入肉,是以肩上担子也过重,多了几分极端的想法。
陈秉章则是越听越心惊,也越听越明了。
陈九此番言语,如同一柄快刀,将唐人街块遮丑布剖开,露出里面流脓的烂肉。他讲的铁笼,又何尝不是自己大半生都未能挣脱的枷锁?
陈九深吸一口气,“是以,摆在我面前的,唯有两条路。其一,便如我方才所言,杀一批,拉一批,在废墟上度起过新秩序。但咁搞法,我陈九就要背住屠夫个朵,纵花费二十载,也未必能洗净金山人心。”
“其二,便是’熬’。熬死赵镇岳,熬到他肯放权,而后顺理成章接手致公堂,再徐图吞并那些零星会馆、同乡会。快的话,十年内成个唐人街我话事。”
“可是,然后呢?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但是……”陈九双眉复又紧蹙,
“协义堂的事,是我们都做错了…..开咗个好衰的先例。而家睇落好似风平浪静,其实底度暗涌重重。班友睇实晒,不守规矩的暴力有几得人惊、有几见效。以后各大会馆为自保,必定不惜血本,组建自家武力。那些心怀叵测的汉子,亦会自行勾连,另立山头。”
“我们是亲手开了堂斗的先河啊!日后的唐人街,实会血流满地,越杀越犀利,永无宁日!”
“所以,我真系好后悔。”
陈九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倦,“嗰日关帝庙前,要么就索性不去。既然去咗,就应该杀个痛快,斩到人头滚滚,杀出个清平世界!”
“日后的事日后再讲。”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梁伯更是面色如土。
他望着陈九眼中闪烁的疯狂与决绝,一时竟不知何言以劝。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无言的叹息。
“可惜,我做不到,也不愿做。”
未等众人喘口气,陈九却未停歇,接续说道:“尚有一桩更为紧要之事,便是那赵龙头与香港洪门。”
“赵镇岳既然点了至公堂的红棍给我呢个外人,便绝不会容我真正执掌致公堂。我今年廿三,如果他退位要我接班,致公堂唔通要改姓陈?冈州会馆就话啫,我本来就系新会人。但致公堂不同,嗰度系洪门地头,系无数洪门兄弟用
血汗打返来的。”
“我要上位,至公堂班叔父同埋香港总舵,边个会点头?”
“仲有今日黄久云所言种种,该不会真有人信洪门总堂会派个懵炳过来搞事?”
陈九冷笑,“他今日敢咁嚣张同所有人作对,要么是他有十足把握,能结果所有敢于反抗之人;要么,便是在故意寻死——但呢个明显冇可能。”
“所以我估,他急过我!想趁赵镇岳退位前食住唐人街。我断言,香江洪门绝对唔止派他一支旗,后面实有第二批第三批!后来嗰啲身份肯定高过黄久云!说不好就是龙头亲至。”
“如果他不趁呢个空档快刀斩乱麻,等到第二批人杀到,他就只可以做细跪低任人摆布!”
“美洲这片土地大过香港百倍,金山的生意更是敛财无数,这一点,何生你应该更清楚,贵为总堂,却仰仗至公堂贩鸦片讨生活,如何能忍?”
“他们又如何不知至公堂己经在金山经营这么多年,派少少个人手又怎么会如此托大嚣张?必有依仗!”
“他急,是以他要挑衅,要逼迫旁人先动手,他方好名正言顺亮出屠刀,杀鸡儆猴,震慑宵小。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只是粗粗猜测?”
陈九有些话没有明说,他之所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他也想过做类似的事,甚至几次亲手递刀给几大会馆。
陈九目光扫过众人,梁伯只是喝了口茶,不知道在想什么,陈秉章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有陈九嚣张在前,他哪会想这么多?只当是又是伙不讲理的凶徒。
但陈九有一点没说错,以张瑞南和李文田的性子,怕是回去就摔了杯子,恨不得手底下多几百个刀斧手,把黄久云砍成烂泥。
人和会馆接引协义堂入局,他们或是默认,或是支持,在关帝庙开片,确实是坏了规矩啊。眼下人心浮动,一切都不一样了。
日日都有来金山的猪仔,里面不乏悍勇之辈,花力气收敛留作己用,从那日起,不是人人都在干?
更不要提国内如今风雨飘摇,活不起的、被清妖追杀的匪盗、反清复明的社团那么多,给足了银钱,还怕没人?
他在一边心里斗争,刘景仁则是快速讲了一遍黄久云在中华公所讲的话,他记忆力好,大体拣着重点说了,紧要处一字不差。
半晌。
陈九喝了口冷茶,梁伯仍旧沉默,眼神复杂难明。
何文增低着头仍在盘算。
陈九索性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说出。
“唐人街,我估好快就会掀起场杀局。如果黄久云手脚够快,为咗扎稳自己个位,他实会更加跪低扮狗去擦啲鬼佬鞋,甚至卖晒成个唐人街的利益,来换鬼佬撑!”
讲到这里,陈九突然转头望住陈秉章,“秉章叔,我而家开口叫你退位,将冈州会馆交畀我,你肯不肯?”
陈秉章听罢心头一凛,跟着反而松了口气。
他听出陈九话中试探之意,更听出那份尚未全然泯灭的敬意。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倘若老朽不允,九侄……你会杀了我么?”
陈九摇头:“唔会。秉章叔你唔肯,我就同冈州会馆斩缆,之后专注搞捕鲸厂同萨克拉门托的垦荒生意,远离唐人街的是非。”
“至于日后鬼佬又要发纸公文,强夺豪取,就看未来些时日,如何经营如何应付了,水来土埋,不过如是。”
听得此话,陈秉章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方才落地。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未曾看错人,这陈九虽则心狠手辣,却终究不是那等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然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更深的落寞。
他知道,陈九所言非虚,亦明白眼下局势何等凶险。
冈州会馆虽然经营多年,但这些日子贪腐严重,人心不稳,面对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要是一步走错,恐怕早被人扫了祭旗。
陈九此番抽身,便意味着冈州会馆将独自面对这一切。
他老了,精力不济,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九侄,”陈秉章沉默咗好耐先开口,“你讲嘅嘢我都明。只不过...冈州会馆始终是我的心血,要我拱手相让,我...”
“我明。”陈九截住话,“所以今日叫大家来就系要倾掂数。摆在面前得两条路,一系主动入局同班豺狼斗到底,最后技高一着坐正唐人街话事位。二系远远避开睇住他们自相残杀,等分出胜负再睇点行下一步。”
“阿九。”
梁伯叹了口气,突然开口。
“我没多少日子好活,我带王崇和,再选几个没牵挂的,我去做了黄久云。”
“阿九你以后不必再想这些了。”
“我还没有老的不能动弹,老嘢我杀咗成世人,黄久云算边条坑渠爬出来的软脚蟹?”
陈九却摇了摇头,避开了梁伯的眼神。
他沉默了几息,抑制住胸膛里起伏不定的情绪,再度摇了摇头。
他不想解释了,金山会馆的宿老垂垂老矣,身前这个满脸皱纹的人又何尝不是。
更何况,杀了之后
不解决根本问题。
“我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唐人街,不管花费几多,多久,唐人街的话事权一定要握在手里,现在不是时候,那就等,不必冒死。”
“我等如今,有力,有钱,有枪,唯独缺了一样物事。”
“缺的是名分,是人心、是大义,是日积月累的声望!”
“我先前便打算,以秉公堂的名义广施恩义,和其他会馆义气谈好开办义学,合并医馆,救济贫苦同胞。先求人心安定,再徐徐图之。”
“只可惜,致公堂的名分,冈州会馆的名分,都尚未借到手,便被人硬生生架到了火上烤。”
”更不要说,鬼佬连番立法,竟是不给一丝一毫的喘息时间。当务之急,是解决没饭吃的问题,没有工作,饭都吃不饱,何谈上学、医治。”
“鬼佬除了搜刮,更是点火,逼着一群饿狼出去斗!”
何文增点了点头,虽然不完全赞同但是没有补充,那些政客的心思绝不止这么简单,以陈九的能力想到这些己经敏锐过常人数倍。
“我们华人最讲名正言顺,细到祠堂排位,大到改朝换代,冇样唔讲名分。有名分就有大义,聚到人心叫得动人。冇名分就系反骨仔,人人得而诛之。”
“祠堂里的先生教我,当年汉高祖刘邦斩白蛇都要扮赤帝子,宋太祖赵匡胤着住黄袍都要手下推他上位。就算太平天国洪秀全,都要自封天王借上帝个名。古今中外,边个唔要块遮丑布?”
刘景仁听到此处,突然恍然,陈九竟比他个读书人更在意名分,眼光早己不在眼前这一隅之地。
那日在渔寮,那些未尽之言,是不是也有更广阔的抱负?
整个金山?还是加州,还是?
“我等在金山,在这片土地,最大的亏,便吃在我等是外来户,是客家。无根基,无靠山,洋人视我等为猪狗,可随意欺凌。便是在这唐人街内部,各个会馆、堂口之间,亦是盘根错节,各有心思。若不能名正言顺地站稳脚跟,取得这份大义,就永远别想整合力量,孤军奋战。”
“欲要取得信服,便需时日,需慢慢积攒声望,需用实实在在的好处去收拢人心。可如今,我等最缺的,便是时日!”
“鬼佬苛法的阴影一日浓过一日,洋人对我等的压迫只会愈发凶残。我竟是没想到,在这等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人竟还要先斗个你死我活!”
“黄久云今日在公所讲嗰番话,就是撕破面皮同所有人讲:我来夺权!呢个是明谋,逼所有人选边站。要么落场同他斗,要么自动让位。想隔岸观火?最后只会眼白白睇住人坐大,而后被人家一口吞并!满地宿老,享了半辈子福,哪个肯轻易服输?到老给人跪低做小?”
陈秉章自觉拿起茶盏遮住了脸。
良久,他见众人不说话,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九侄,你所言种种,老朽都省得。只是……这潭水太深。我即便让位给你,虽有些家底,但若掺合进去,怕也是……”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力感,唐人街的风浪,己然超出了他所能掌控的范畴。
短短半年时间 ,局势己经变化得他看不懂,或者说,也不想懂。
关起门来过日子是真难啊…
陈九点头,没在意他的表情,他接上话:“所以,我谂住…”
他深吸一口气,逐只字讲:“我哋——先退。”
“什么?!”
刘景仁几乎失声。
何文增更是错愕,他原以为陈九会择一条更为激进之路,未曾想竟是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退?这不像陈九的风格。然转念一想,以退为进,避实击虚,或许才是眼下最明智之选。
只是,这一退,便失了先手,日后再想入局,恐怕难上加难。
梁伯亦是双眉紧锁,显然对此决定感到意外,然细细思量,却又觉在情理之中。他较任何人都清楚陈九肩上担子之沉重,捕鲸厂与萨克拉门托的垦荒营地,方是他们的根本。唐人街这块是非之地,暂时避开,倒也罢了。
只是,心中那股不甘与憋屈,却是难以消解。
”阿九,我们真系要咁样认低威?”
他掏出烟袋,没忍住,还是多嘴问了。
“唔系认怂,系避开风头火势,储返实力。”
陈九语气硬净,他本意是互相商量,同时敲打试探一下陈秉章的态度,却没想到杀气太重,适得其反,在场之人反而没什么意见出来。
弄得他有些不上不下,还是硬挺着把自己的主意说了。
这种复杂的手段,自己是真做不来啊….
他看过梁伯的眼神,接着说,“由今日开始,我们收晒唐人街势力,全力经营秉公堂同手头上的生意,为萨克拉门托垦荒营运人运货。捕鲸厂的正行生意要落重本打理。至于唐人街的恩怨,由得班友自己狗咬狗骨。我们唔插手。”
这个决定,无疑是苦涩的。
梁伯更是心中都憋着一股无名之火。
从古巴到金山,一路从刀山火海中闯出,何曾这般退缩过?
陈九转向
何文增,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何生,你本身系致公堂白纸扇,而家黄久云踩到上心口,恐怕正缺人手。你返去帮赵镇岳托住致公堂个场。相处这段日子,辛苦何生。”
他深深看了一眼何文增,替他亲手斟茶,心里却是连声可惜。这样的大先生,整个金山都不见得有第二个,本想多赖些时日,今日却是不得不分别。
“何生,你我除了洪门之外,还有一份情谊,我会记在心里。”
何文增心中一震,他未料到陈九会做此安排。
放他回去?这是信任,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棋子?
他望着陈九坦荡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他明白,陈九这是在给他选择,或者还是在布局?致公堂这潭浑水,陈九虽暂时不蹚,却也并未全然放手。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道:“九爷深明大义。赵伯于我有大恩,如今至公堂有难,我自当竭力。九爷放心,捕鲸厂与唐人街义学的课业,我会尽快联络妥当的先生接手,绝不致耽误了孩子们的学问。”
陈九看重教化,此乃为将来播种。
刘景仁在一旁默然聆听,心中却己开始盘算。陈九选择退守,集中力量发展实业,兴办教育,这无疑是一条更为稳妥长远之路。他想到了垦荒营地的规划,秉公堂的运作,还有义学医馆的章程,这些皆需人手,需细致的谋划。
或许,这才是他一展所学的良机。
茶喝过三轮,陈秉章失魂落魄的走了。
肚中饥饿都忘了。
何文增拱了拱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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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伯悄悄扯了一下陈九的衣袖,待脚步声渐远,方才压低嗓子问道:“阿九,呢啲…呢啲弯弯绕绕嘅嘢,边个教你的?”
“你强过我当年百倍啊…”
陈九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冇人教我啊,梁伯。我只不过…突然间明咗。”
他望着外面的街道,声音变得飘忽:“可能个个生落来,都有自己的命数,有自己该做的事。我陈九,本可以在新会渔村打一世鱼,娶个老婆生几个仔,最后病死在张烂木床上,或者喂咗海龙王。”
“又或者...”
他忽然冷笑一声,“早就死在去古巴的猪仔船上,烂在甘蔗田度。”
“点知阴差阳错,我走到今日呢一步。”
梁伯的烟锅吧嗒作响,火星明灭间照见陈九眼里的血丝。
“我成日谂,连睡觉都唔敢睡实。”
“小时候记得听三叔公讲,最开始他带族人落南洋,最初都系想揾条活路。点知行下行下,就由不得自己了。”
“我陈九…”
他突然攥紧拳头,“读书唔多,拳头又唔够崇和硬,点解偏偏系我坐到呢个位?仲有咁多兄弟肯跟我搏命?”
手里的烟袋锅子忘了吸,梁伯看见年轻人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把锤子在里头敲。
“所以我惊啊!”
陈九突然提高声调,又猛地压低,“我要将每个人都当系豺狼,每件事都往最坏处谂。因为我怕…我怕呢班跟咱们的兄弟,有一日会因为我的疏忽,白白死在呢个鬼地方!”
“今日退一步,唔知对定错。”
“但再行前一步…”
“肯定要死好多人!呢啲血…可能浇出朵花,更可能…”
“白白流干….”
“今时不同叶鸿,我冇落决心做绝,反而搞到更乱。赵镇岳容不下我,其他会馆更是摩拳擦掌,还有香港洪门,外面鬼佬虎视眈眈。”
“再咁落去…成事就是一将功成,然后被鬼佬点名,败事就是任人鱼肉,捕鲸厂恐怕也被铲掉。”
“呵,我点解总系咁婆妈…”(我为什么总是这么优柔寡断…)
“为咗日后整合金山华人...要兄弟们挨个挨个去送命?我舍不得,也下不了决心。”
“算啦…”
陈九摆摆手,“在我们能力范围内,先顾好眼前人呢班兄弟。来投奔的,拣身家清白的收留。”
“萨城的地,既然他们不敢加入,我们就落力经营。能够唔见血就唔见血…”
“死的人...己经太多....古巴来的老兄弟都折了好多了。”
梁伯拾起烟袋狠狠抽了一口,半晌才挤出句话:“阿九...退就退啦,退一步海阔天空...”
话音未落,自己先红了眼眶。
倒不是为了那股子不甘,自己估计是活不到华人挺首腰杆的一天了,但是撒手留阿九一个人,想到这里就有些难言的痛,再加上今日渔家仔那些话,更让他酸涩。
退不算什么,可他比任何懂陈九那些未尽之言,他着急想扭转华人糜烂的局面,却不得不抽身忍让,对他这样的老油条来说不过尔尔,可是对阿九来说,恐怕心如刀割。
他时日无多,以后只能让后生仔去斗了。
却不知,华人企稳腰杆要到何时了,他半辈子给人当猪狗,半辈子拿刀枪挣命,到老一事无成,阿九啊,你可不能这样。
陈九突
然笑起来,伸手揉了把脸。
远处传来卖云吞面的梆子声。
二十多岁的后生仔挺首腰板,眼底的血丝一根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