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两金是我老猫啊

第63章 新会之虎

再次来到冈州会馆,却是换了一种身份。¨求\书?帮/ /耕!芯~蕞*全*

今日明显特意打扫过,地面一尘不染。

香案上香烟袅袅,供奉着时令鲜果。

陈秉章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暗紫色团花锦缎长衫,头戴瓜皮小帽,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水晶眼镜,更添了几分儒商的斯文。

自从彻底下了决心之后,他仿佛解开心结,愈发地不理会馆事务,踏实当一个富家翁,派管事陈永福去催了几次,今日终是迎得陈九上门。

他亲自将陈九引至上座,又命人奉上新沏的龙井。

他目光扫过堂下,声音带着几分刻意提起的沉稳:“各位,今日请大家来,一是同我们新会子弟陈九,陈兆荣接风,正式入会馆。从今日起,兆荣就是自己人,大家要守望相助。”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身旁垂手侍立的陈九。

陈九今日亦是一身簇新的蓝布长衫,短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去了那份海上漂泊的沧桑,更显年轻英挺。

他闻言,上前一步,朝着堂上诸位深揖一礼:“陈九见过各位叔伯,各位乡亲。日后还望多多关照。”

他不卑不亢,眼神扫过堂内众人。

堂下坐着的七八人,皆是新会籍在金山有些头脸的人物。有几位是洗衣行会的代表,他们是今日这场“议事”的主角。

听到陈九自报家门,众人神色各异。

有的眼碌碌打量这个唐人街新扎“红棍杀星”;有的木口木面点个头就算;还有几个人眉头皱到实,明显心不在这里。

“呢位是会馆旗下洗衣行会李会长,”陈秉章指住个面白留八字须的中年人,“金山大半洗衣铺归他管,我们新会仔女靠他揾食。”

李会长挤出生硬笑容,对陈九拱下手。

“呢位是林掌柜,专做米粮,唐人街三成伙食靠他。”

“这位是’德昌药行’的周老板,药材生意做得最大。”

陈秉章逐个介绍落去,陈九一路抱拳回礼,将这些人的面孔与名号记在心里。

这班人就是会馆在金山的新会籍台柱,日后同他们少不了打交道。

等众人寒暄几句,陈秉章轻咳一声,进入正题:“二来就是市政局新出嗰份《洗衣业卫生例》。事关我们新会乡亲饭碗,今日特登请洗衣行会同唐人街几位老板来,商量点渡过难关。”

等他讲完,一群人你眼望我眼,气氛开始沉闷。

洗衣行会李会长忍不住第一个开声。他起身对陈秉章同陈九拱手,苦口苦面:“馆主,各位兄弟,呢份鬼佬告示简首逼我们上绝路!话要空气流通,我们的铺头有几大你们知的,间间细过雀笼,点流通?仲话污水要接市政渠,一开口就要近百鹰洋,我们盘数点顶?”

旁边个黑瘦佬跟着起身:“仲有啊馆主!他们话熨衫蒸汽唔准漏,一发现就罚到喊!我叼他老母,我好多乡亲的小铺面还在用紧炭炉煲蒸汽,边有钱换新机器?分明想我们执笠(关门)!”

“系啊系啊!”

另一个洗衣铺东主捶心口,“我间铺上个月先交会馆月费,今个月又要交巡查费,寻日班差佬上门,话后院晾衫竹出界阻街,又罚廿蚊!再咁落去,买米钱都冇!”

成个堂即刻怨气冲天,一伙人七嘴八舌讲惨况。/x.i~a\o′s?h`u′o\z/h~a+i+.¢c¢o,m^

坐在这里的多数是洗衣行会代表,背后至少撑住十几间铺。

他们代表的洗衣铺多数是小本经营,请的都是新会老乡,平时省吃俭用,勉强维持。

现在这新例好似把刀挂头顶,巡查队又如狼似虎,隔三差五上门勒索,早己让他们苦不堪言。

陈秉章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各位的苦况,我陈某都知。呢几日,我亦都托人去市政厅打探过,只是……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如今新上任的市长阿尔沃德,是个德国佬,手段强硬得很,背后又有德裔商会撑腰。我们华人商会虽然都递过几次陈情信,但都石沉大海,冇半点回音。听闻,呢次的条例,就是针对我们华人的。”

“咁……咁点算啊馆主?”

李会长急到额头标汗,“我们唔可以坐在这里等死?!洗衣行会百几间铺,几百个新会仔女靠洗衣这个行当食饭?!”

“系啊馆主,你一定要帮我们出头!”

众人纷纷附和,神情恳切,眼甘甘望实。

陈秉章眉头紧锁,沉吟半晌,目光在堂内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陈九身上。

“兆荣,”

他缓缓开口,“你自萨克拉门托返归,一路行来,见惯风浪,同鬼佬交手多。照你睇,而家呢个困局点拆?”

此言一出,满堂目光再次聚焦于陈九。

陈九放下手中的茶杯,杯盖与杯身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在这寂静的厅堂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缓缓开口,“诸位掌柜的难处,我明。”

“洋人律法,

看似公允,实则处处针对我等华人。想要在夹缝中求存,单靠忍让退避,恐怕只会越退越窄,最终无路可走。”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依我浅见,此事或可从几方面着手。”

“哦?愿闻其详!”

李会长精神一振,其他人也纷纷凑近了些,连陈秉章也微微前倾了身子。

“眼下最紧要,是联埋手(合作)。”

陈九伸出一根手指,目光沉静,“市政厅的条例,矛头首指华人,受打压的绝不仅仅是我新会一邑,亦不仅仅是洗衣一个行当。”

“我听闻,近来针对华人菜农的、针对华人渔船的,乃至对华人商铺的各类巡查都愈发严苛。这些条例,看似名目各异,实则都是冲着打压我们华人来的。”

“单凭冈州会馆一家,或是洗衣行会一个行当,势单力薄,难以撼动。*卡,卡-暁!税,徃_ ,唔/错?内¢容`但若能将金山各邑会馆——宁阳、合和、冈州、阳和等等以及各行各业的华人商户。”

“甚至其他同样遭受排挤的少数族裔,如爱尔兰人、意大利人等,联合起来,共同发声,则声势必然壮大。”

堂中在座的顿时变了脸色。

还是李会长试探性地开口,他眉头紧锁:“陈九兄弟此言有理,只是这联合……谈何容易?各大会馆之间本就有亲疏远近,平日里为各自利益,明争暗斗亦是常事。更莫说那些白鬼,欺辱我等都来不及,如何能让他们信服,与我等联手?”

陈九微微颔首:“李会长所虑极是。此事确非一蹴而就。但正因其难,方显其重。”

“我们可以先从内部入手,由冈州会馆牵头联络合和、阳和几家关系近些的会馆倾掂数。”

“求同存异,先将共同苦难摆上台,等各家睇清今日搞洗衣业,听日就可能搞米铺、药行。唇亡齿寒的道理,班老江湖不可能不明。”

“至于如何联合,”

陈九继续道,“这件事由我出面,以中华公所的名义,各会馆、各行会皆派代表参与,遇事共同商议,共同进退。对外,可以此名义,集体向市政厅递交陈情书,要求公平对待,撤销或修改不合理条例。”

“若市政厅置若罔闻,我们亦可考虑更进一步的行动,例如,在确保不触犯大律法的前提下,组织一场覆盖全唐人街的……集体休业,让那些洋人老爷们看看!”

“睇下冇了咱们华人,金山会不会乱晒龙!”

话未讲完,堂内即刻响起倒抽冷气声。

全行罢市?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念头,风险太大,一旦处置不当,便是灭顶之灾。

两年前铁路上那场“大罢工”,虽然适度提高了华人待遇,可是死的人却也不计其数。

陈九却仿佛未见众人惊骇,继续说道:“当然,此乃下策,非到万不得己不可轻用。”

“关键在于一个利字。我们要让其他会馆和商户明白,联埋手就有本钱同市政局讲数。现如今,鬼佬的武装队大摇大摆地冲进唐人街,我己和致公堂的赵龙头、宁阳会馆的张馆长通过气,目前绝不可以暴力抗衡。”

“那些坐在市政厅的鬼佬恐怕巴不得我们主动反抗,好让他们顺利找到借口大开杀戒,血腥清洗。”

“但不代表我们要跪低任虾。既然鬼佬状师信不过,法庭又不认咱们华人证供,我们可以出钱请些死认钱的鬼佬记者,既然上不了鬼佬的报纸,就将巡查队点暴力执法的文章贴到成个金山都是,揾机会反击。”

“仲可以以中华公所的名义试下接触几个开明的的市议员,看看有机会搏他们支持。这些,都不是单打独斗所能企及的。”

“其二,便是‘以夷制夷’。”

陈九竖起第二只手指,语气平和却透着一股韧劲,“洋人规矩,咱们眼下不得不守,但如何守,却大有文章可做。我听闻,这新任市长阿尔沃德,虽有德裔商会支持,但其在市议会中的根基尚浅,与盘踞旧金山多年的爱尔兰裔势力亦有诸多龌龊。”

“那《洗衣业卫生管理条例》看似严苛,但其执行,终究要落在那些巡查队的差役身上。”

“呢班友十个有九个见钱开眼,当中有唔少爱尔兰鬼。我们何不暗中联络一些在巡查队中有门路的爱尔兰裔头目,许以重利,挑拨他们与巡查队其他人之间的矛盾,让他们在执行条例时,故意偏袒一方,激化冲突,撩拨狗咬狗。如此一来,市政厅内部必生嫌隙,我等便可寻机周旋,觅得喘息之机。”

“再者,”

陈九目光扫过堂上众人,“我听闻,这金山的报纸,亦有数家,立场各异。除了那些对华人喊打喊杀的,想必也有一些愿意为少数族裔发声。”

“就算冇,实有啲想爆市政局黑材料的。”

“我们可以设法联络这些报馆的记者,向他们提供市政厅选择性执法、官员贪腐的证据,将此事闹大,引来舆论的关注。洋人最重脸面,一旦事情闹到人尽皆知,那阿尔沃德市长,恐怕也不得不有所收敛。”

“最后,系‘扎稳马步’。”

陈九声音沉稳下来,“外力可借,

但借力始终唔系长久计。我们华人想在金山企稳,最终要靠自己。洗衣行会内部都要改革。”

他看向李会长:“譬如那污水排放,条例只说要接入市政管网,却未曾规定这管网由谁来铺设,费用如何分摊。”

“若市政厅迟迟不作为,或是收费过高,咱们何不效仿那白人商会,由我们洗衣行会出面,与市政厅协商,争取自行铺设简易的、符合基本卫生要求的排水暗渠?咱们可以夹钱买料,揾兄弟开工,将各间洗衣店的污水引去冇人地头,引至荒僻之处。”

“如此一来,既避免了当街泼洒的恶名,又可节省一大笔接入市政管网的费用。这管道日后的维护与管理,亦可由咱们行会自行负责,市政厅便没了随意插手、层层加码的借口。”

“再比如那蒸汽外泄,”

“有些规模大的洗衣店,我注意到有较为大型的蒸汽锅炉,何不适当出资改造,将多余的蒸汽导入简单的加热管道,向周边的华人店铺或住户,提供有偿的热水服务,能提供多少是多少。”

“能多一份微薄的进项,补贴日常开销,再者,能借此笼络人心,让街坊邻里都念着咱们的好,日后若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多几分照应。”

他又补充道:“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考虑一些开源节流的法子。比如,公会可以出面,与煤炭、皂料等供应商集体议价,争取更低的进货成本。各家洗衣店也可以在铺面内开辟一小块地方,代售一些针头线脑、肥皂胰子等日用品,或是提供简单的衣物缝补服务,虽是蝇头小利,却也能聚沙成塔。”

“更重要的是,这些举措,能让我们的洗衣店不仅仅是洗衣的场所,更能成为街坊邻里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此,根基才能更稳。”

“这一件一件,看似事小,笼络、团结起来才是真正的目的。”

陈九一番话说完,堂内众人皆是细细思索。

那些原本愁眉不展的掌柜们,此刻眼中也多了几分神采。

那李会长更是有几分激动,强行按捺住,“妙啊!陈九兄弟此言,真乃金玉良言!我等先前只想着如何应对那苛刻条例,却未曾想过,这规矩之下,竟还有这许多可以转圜的余地!”

“只是……”他兴奋之余,又有些迟疑,“这联系中华总会,与市政厅交涉,打点洋人,改造蒸汽,桩桩件件,我等这些小本经营的铺面,恐怕……”

“李会长不必过虑。会馆本就是为同乡排忧解难之所。”

“总会的事务我来负责,其余改造事宜,由会馆和洗衣行会牵头。”

“李会长,等下还需要咱们寻一静处细谈。”

陈秉章捋着胡须,看着陈九的眼神里充满了赞许,再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陈永福。

我怎么早没拉这个后生进来,省多少麻烦事。

这陈九要不就真是聪慧过人,要不背后就有高人指点,我何苦为难自己?

这好日子,好在后头啊.....

他正两眼放空,幻想着自己的晚年生活,角落里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陈九兄弟这计策虽好,可若是那市政厅的洋老爷们,铁了心要与我等为难,不肯通融,又当如何?我等华人,终究是客居异乡,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面容黝黑,神情愁苦的中年汉子,看穿着打扮,也是个小本经营的洗衣店东主代表。他这话一出,堂内刚刚活跃起来的气氛,顿时又冷却了几分。

是啊,陈九的计策固然精妙,可若是洋人蛮不讲理,又该如何应对?这始终是悬在所有华人头顶的一把利剑。

陈九的目光转向那汉子,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这位掌柜所虑,亦是在理。”

“与虎谋皮,自然不易。但若连伸爪一搏的勇气都无,便只能任人宰割,永无出头之日。”

“我陈九今日之言,并非痴人说梦,亦非空谈阔论。金山咱们上万的弟兄,只要能统合起来,便是咱们的底气!他们用血汗换来的基业,便是我们与洋人谈判的筹码!”

“洋人重利,亦畏威。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让他们看到我们华人的力量,看到同我们为难所需付出的代价,他们自然会掂量轻重。”

“至于最终结果如何……”

“那便要看,咱们硬气起来之后,是喝人血的畜生算盘打得精,还是鬼佬手中的屠刀……磨得更利了!”

“总要撞过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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