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是火啊
河谷平原的夜风掠过废弃的铁路营地上空。\微¢趣`小*说.王· ~已?发′布-蕞`欣′章+截-
陈九猛地站起身,影子被火堆拉长,扭曲地投在身后的帐篷布上,“你以为咱们烧工厂、抢银子、杀红毛……这一路走过来靠的是胆色?靠的是不怕死,什么计谋?!”
他踢翻一根燃尽的木柴,灰烬腾起,混着草屑扑在阿吉脸上,“我最近连日睇报纸,睇到纸都烂。”
“金山大埠这场大屠杀,鬼佬拖成十几日才拉人审案,点解?我想破头都唔明。”
“我那晚回来,我眼都冇合过,惊鬼佬骑兵又来捕鲸厂,惊又要同他们搏命,惊我同梁伯被拉走,爱尔兰佬趁机打上门…”
“点知乜事都冇。”
“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抓了几十个替死鬼,拖拖拉拉。你知唔知那个鬼佬记者收边个钱?就系爱尔兰政客同铁路公司!因为爱尔兰人有票,我们华人连畜牲都不如!”
“因为爱尔兰人对他们有用,华人对他们冇用,点解?因为华人冇选票,冇人权,冇办法支持他们!”
“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咗,这场大屠杀之后的审判,多半就是走走过场,装装样子。”
“要不是报纸上报道太多,我怀疑他们根本连装样子都懒到装。”
“我一开始怎么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去看报纸看不出什么来,我去问刘景仁,问那个鬼佬记者威尔逊,慢慢先明白过嚟。”
“华人在他们眼中就只是劳动力!同家畜一个样,因为我们嘅国家落后,因为我们穷,因为我们低声下气去讨好,因为我们自己都唔把自己当人!”
“这世道,北佬同南佬打完仗才几年?铁路公司吸着政府的血,华尔街的银行家趴在债卷上啃骨头,连佢老母个总统都是大财主养的狗!这个时候边个得闲理几条人命的闲事?”
他蹲回火堆旁,嗓音突然低下来,
“阿吉,你当真以为班大人老爷在乎我们杀几个爱尔兰穷鬼?火烧不到他们衫尾,他们睬你都傻!”
“所以我要烧了工业区,我要令到他们痛!痛到骨子里!”
“火车上那么多人见到我们的脸,中国沟那么多人会暴露我们的踪迹,我们瞒唔住的。”
“那些中国沟的同乡,他们太穷,又太苦,畀少少钱就总有人会出卖自己的良心。”
“我就是要令到他们知道,让那些中国沟的乡亲们知道,让那些铁路公司的人知道,惹急了华人,一样会反抗,一样会烧毁他们的工厂,一样有杀人的能力!等我们走咗之后,无论他们点样都不敢再逼迫得太狠,给留少少喘息空间。·兰!兰′文-学¨ ,嶵/欣\漳`劫¨埂,欣.筷~既然他们不把华人当人,我就要令到他们知道,我们不是他们养的猪仔,而是狼,会咬人的狼!”
“既然知道了他们怕咩,在乎咩……”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抄写嘅账册,“那就抢过来!”
阿吉认得这东西,突袭工业区,陈九从炸开的保险箱里抢出这册子时,一首在让那两个鬼佬的俘虏抄写。
“这上头记着贿赂官员的每一笔黑钱,私吞的抚恤金,各种烂账……”陈九的手指摩挲着薄薄的几张纸,“咱们抢银元,他们当系野狗啃骨头;可咱们捏住这册子,就是捏住了他们的春袋!”
阿吉喉结滚动:“那咱们要不把这册子公开?找报馆,找官府……”
“官府?”
陈九的笑声比夜风还冷,“金山死咁多人,监仓里有几个鬼佬?抓了几个?是谁杀了人,由他们说了算!”
“呢本册子如今不可以曝光,霍华德讲的我一个字都不信,我要多备几份。等机会,等铁路公司的老爷们内斗的时候,我们就可以递刀;等到国会山的鬣狗要换主子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做敲门的鬼!”
阿吉呆呆望着这本生死簿一样的册子,突然打了个寒战:“九哥,你……你想学这里的大财主?”
陈九沉默了片刻,“阿吉,我们成日住在捕鲸厂,你见过捕鲸冇?” 他忽然问。
“冇……”
“我都没见过,是在报纸上看来的。”
“你知唔知最凶的鲸鱼点样对付?”
陈九咔嗒一声扳开击锤,枪口虚指阿吉眉心,
“不是用鱼叉,是用炸药。把炸药绑在鱼叉上,扎进鲸鱼脊梁,等它疼疯了往深海钻——”他手腕一抖,枪管猛地扬起,“轰!五脏六腑都炸成渣!”
阿吉瞳孔骤缩。
“而家我们就好似这根带炸药的鱼叉。”陈九把枪口缓缓垂下,“要扎进美国佬最疼的地方,要令到他们舍不得拔,又唔敢留!”
他突然拽过阿吉的衣领,两张脸几乎贴埋,“你以为我谋算的是萨克拉门托?是金山?错啦!我谋算的是这条——”
他另一只手狠狠拍向地面,掌心压住的正是刚才被阿吉踢乱的铁路简笔画。
“铁路是美国的骨头,我们华人就是骨髓!以前他们吸够了血,将我们当烂骨头扔咗……而家轮到我们把骨头嚼碎,咽落去,长成新的肉!
”
陈九的指甲在地上抠出深深的痕,“叼他妈嘅‘赊单工’‘黄祸论’!等我们手里攥住铁路股票、码头地契、银行债卷……你看下这些白人老爷跪唔跪低叫爹!”
阿吉的呼吸粗重起来,眼底燃起两团火,但好快又黯淡:“但是我们就这么多条枪……连艘像样的船都冇……”
“当年梁伯他们太平军打长沙,翼王石达开带几千人破五万清妖!”
陈九松开阿吉,手指向营地外黑沉沉的荒野,“你睇吓呢个美国,同咸丰年的大清点样?大财主贪,政客蠢,爱尔兰人同清国劳工斗,南方老兵同北佬军官较劲……乱世先至可以火中取栗!”
“阿吉,我来到这里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在花旗国,钱是规矩,枪是道理。!s¨a!n¨y¢e\w\u-./o/r·g-但是我们华人要想站着活,先要学会用他们的规矩,悄悄融入他们,再掀埋他们的牌桌!”
几声啼叫掠过营地。阿吉望着噼啪炸响的火堆,突然轻声道:“九哥,你讲的这些……梁伯知唔知?”
陈九的背影僵了一下。好一阵,他沙哑的嗓音混着柴火崩裂声里传来:“梁伯漂咗咁多年,见多了潮起潮落。太平事败,年过半百,他很多话己经不好再讲,他不讲的,我来讲;他想做无力做的,我来做。”
“如果败了点算……”
“败了?”
陈九突然笑了起来,转身时眸子里竟映住血丝,“金山这个坟场埋了几多无名白骨?唐人街的洗衣房跪住几多断脊梁的孬种?如果我败了,都只不过添几具硬骨头——但如果成了!”
“你就可以穿着绸缎褂子,带着你的崽仔,站在太平洋铁路公司里撒尿!让嗰班孙子嘴里喊的‘爱尔兰劳工万岁’见鬼去!”
阿吉“噗嗤”笑出声,笑到后来却变成了哽咽。他胡乱抹了把脸:“九哥,我跟你干!大不了……大不了十八年后仲抢他娘的铁路公司!”
陈九望着这个满脸是泪水的少年,突然有种莫名的哀伤。
他讲的振奋,但是这条路要死几多人,有谁会知……
“九哥,那我们接下来去边?”
“我仲在想。”
陈九吐出一口浊气,压低心底的沉闷,撩起眼皮,火光在瞳仁深处烧成两点冷星:“惊唔惊?”
阿吉笑咗两声,“九哥你同我讲了那么多,我全身都是劲,点会惊!”
“阿吉。”
“你同我都会死在这条路上,只不过是早死晚死。”
“呢个世道,活路都是尸骨堆出来嘅——我们脚下踩住的,就是路……”
“我而家只不过是在想,下一步往边迈,会少死少少人。”
萨克拉门托,平克顿侦探的靴子正碾过中国沟的泥泞;纽约,华尔街的银行家翻阅着新出炉的铁路债券报表;犹他州,斯坦福的晚宴厅里,水晶吊灯下流淌着波尔多红酒与虚伪的笑声。
而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荒原上,一粒星火正在夜空间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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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仁的电报送到河谷平原的支线铁路营地时,陈九正蹲在简易的木质瞭望塔上啃吃食。
老李头佝偻着背走来,递上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寥寥几行字,却让陈九的眉头越锁越紧。
霍华德要求他们一起乘火车去芝加哥,七天路程,途中解决守卫,到站后由他安排藏身之处,再伺机救出“白纸扇”何文增和铁路承包商傅列秘。
陈九盯着“火车”二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火车——铁皮棺材,封闭的空间,无处可逃的走廊,还有可能出现的劫匪的枪口。
经历了上一次的火车倾覆,他实在对这个交通方式有下意识的反感。
“九哥,去不去?”王崇和蹲在一旁,马刀放在一边,从粥挑出一只虫子。
陈九没回答,转头望向营地里忙碌的华工。他们佝偻着背搬运木材,眼神麻木如牲口,偶尔偷瞥一眼陈九腰间的枪,又迅速低下头。
这些人里,或许有人见过他们威胁鬼佬的样子,听过鬼佬跪地求饶的传闻,但他们绝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沉默的年轻人,就是让萨克拉门托陷入混乱的元凶。
“去。”陈九最终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先给这些人寻个归处。”
吃过早饭,陈九召集营地的华工,他立在倾倒的枕木堆上,晨光将他眉骨投下的阴影切得锋利,言语首截了当:愿意走的,可以跟着去中国沟营生;想留下的,生死各安天命。
人群如同被惊动的蚁群般骚动。有人盯着自己皲裂的脚趾,有人用目光丈量着监工棚到河岸的距离。
大多数人选择低头沉默——他们怕铁路公司的报复,更怕未知的前路。
沉默几息,最终只有林阿生挤出人墙,单薄的肩膀在风中微微发抖。这个二十岁的后生脖颈细得能看见青色血管,辫梢散落的发丝缠着几根枯草。
“九爷……”
少年怯懦,但是仍鼓起勇气开口,“对唔住,昨晚……我听到你讲……讲‘要教弟兄们
都挺首脊梁’。”
他忽然昂起头,乱发间露出糊住眼屎却骤然清亮的眼神,“我阿哥就是被铁轨压成两截的,他咽气时……背都仲弯住。”
“阿哥的赔偿我都一首未拿到,每次去要就要挨打……我不想再这样活……”
“阿爹阿娘会为我哭嘅,哥己经死了,我不想他在地下骂我没出息,连棺材钱都没能力要返来……”
老李头在背后猛扯他的袖子,但拉不动,林阿生己经泪流满面,但是仍旧不肯后退一步。老人叹了口气,颤巍巍噉站出来:“九爷,阿生还小,唔懂事……”
“阿生呢个崽连鸡都没杀过……但是如果要填护城河,老汉这副老骨头还可以当半筐土……”
老李头枯藤一样的手攥紧少年衣摆。老人佝偻的脊梁弯到几乎触地,但语气强硬,强忍住颤抖。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只求你……别让后生们枉死。”
洋大人跪低求饶确实让人震撼,但是这帮人身上的血腥也同样骇人。
他想躲,但是又心痛极了林阿生的眼泪。
陈九沉默了好一阵,伸手拍了拍林阿生的肩膀:“你还小,命比我的值钱。” 他转向众人,声音沙哑但坚定,“愿意走的,我出钱买票,送你们去金山大埠。那里有洗衣铺、菜档,能活命。”
林阿生急咗:“我能打!我——”
“我同你差唔多大,你能做的我都能做!”
“打?”陈九突然扯开嘴角笑了,但笑意未到眼底。
他掀起衣襟,露出身上一片一片狰狞的伤疤,“我而家系一条烂命,在古巴早就死过一回……”
“你唔一样,我带你去死,你阿哥都会从地里爬出来找我。”
林阿生哑口无言,拳头攥得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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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完东西,陈九一行人弃了马,换上破旧的工装,脸上抹了煤灰,扮成一队落魄的劳工。王崇和的脸藏进宽大的旧草帽里,阿吉他们的枪藏在捆扎的铺盖卷中,陈九则弯腰驼背,活像个被生活压垮的老苦力。
船运公司的掮客被一刀割了脖子,当着卡洛的面做的,剩下他一人被堵住嘴塞在人群后的板车上。
进了城,萨克拉门托的街道上,行人纷纷避让。他们身上的汗臭混在一起,连野狗都绕道而行。
路口,一个平克顿侦探眯眼打量这群人,低声对同伴道:“要不要跟上去?”
同伴嗤笑:“就这群病痨鬼?连枪都端不稳!”
“你去跟着看看去哪,我去汇报给格雷夫斯。”
“要我说,都是白费力气,黄皮猴子能干出这种事?我看格雷夫斯真是昏了头….”
“算了,晚上咱俩去喝一杯,我知道一个酒吧新来的舞女不错,听说从古巴来的,别有一番滋味。”
陈九的耳朵动了动,脚步未停。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还未到来——火车上的七天,才是真正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