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商人
艾琳推开科尔曼庄园的橡木大门时,厨娘玛吉正在擦拭银质烛台。*小¨税^C\m·s? *庚¨鑫*最′快,“上帝啊,您可算回来了。”玛吉急忙接过她的鹅黄色软帽,“夫人问了三回晚餐时间。”
“玛吉婶婶,先帮我热这个。”艾琳解开牛皮纸包裹,糯米清香混着糖的甜味飘散开来,纸包被小心搁在桃花心木餐柜上,“这是陈先生他们给我的薏米糕,祖父肯定会喜欢。”
玛吉用一把精致的银夹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其貌不扬的薏米糕从牛皮纸中取出,轻轻摆放在一只绘有细致青花图案的骨瓷碟里。
就在这时,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艾琳耳边,“小姐,您可得当心些。门房的老汤姆私下里跟我说,那些新来的中国佬,平日里邋遢得很,身上指不定带着些什么不干净的病症呢……”
“玛吉婶婶,不许您这样说!”
艾琳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悦。她转身走到厨房的玻璃窗前,轻轻推开。
远处的海湾,在皎洁的月光映照下,泛着粼粼的波光,如同一匹抖动的银色绸缎。
“我与他们相处的这些时日,所见所闻并非如此。”她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陈先生他们,比我平日里在城中见到的许多人都要勤快得多。他们把那个废弃多年的捕鲸厂,打扫得比咱们家的马厩还要干净呢!”
起居室的座钟刚好敲响,打断了这场对话。
艾琳提着略显繁复的裙摆,脚步轻快地小跑过。当她的母亲,科尔曼夫人,从一本厚厚的皮革面精装书后抬起头时,艾琳己经像一只慵懒的小猫般,蜷缩进了那张舒适的墨绿色天鹅绒沙发里。
“妈妈!坐久了马车好累……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到叔叔那里小住一阵?”
“亲爱的,”母亲摘下眼镜,“那里并不安全......意大利人的聚集区我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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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顽*夲¨榊\栈? ¨首^发+
二楼书房里,理查德正将雪茄按灭,管家恭敬地递上一份刚刚送达的租赁合同。
“要不是她的名义,这帮中国佬根本不可能租下这个地方!”
“她怎么敢!”税务官的手指划过落款处的签名,“这些苦力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
“我的女儿怎么能这么无知任性!”
“该不会钱也是她付的?”
管家清了下喉咙:“不是,那些华工领头的预付了半年租金,用墨西哥鹰洋。”
“我每天让你跟着她,你就是这么做事的?”
“这帮劳工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对了,我让你查的捕鲸厂背后是谁你查到了吗?”
“查到了,老爷。”管家低垂着脑袋,小声回答:“那个捕鲸厂被抵押给了詹姆斯·帕克,帕克是圣弗朗西科最大的房地产商人之一,我托人打听了,给那边的经理塞了钱。”
“我查到帕克也是替人代持的,表面上看是他的产业,但其实背后是一个华人帮派,具体是哪个他没说。”
“帮派?!华人还有帮派?”
“狗屎!”
“我真不明白父亲怎么支持她去帮那些黄皮猴子教英文。”
就在此时,楼下起居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清晰地传了上来,暂时打断了理查德的怒斥。
沙发上的老科尔曼用银叉戳开蒸软的薏米糕,糕点粉末沾在他胡须上:“我还记得九龙的广源茶楼,跑堂的伙计能把算盘打得比座钟还准。”
他突然转向艾琳,“这个确实不错,不过距离我在九龙吃到的还差很多。对了,那个你说的陈九,是哪里人?”
“好像是新….新会”艾琳的茶匙撞在杯沿叮当作响。!7!6\k+s′./n¨e?t\
“新会啊,我没去过。”老人端起红茶,“清国太大了,我去了十几年都只走过一点点,那里确实有很多漂亮的地方。”
老人有些遗憾。
艾琳的母亲在一旁安慰,“您去了那么多国家,总比我们强太多啦。”
老科尔曼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他喝了两口茶,把糕点全吃完了。
艾琳在一旁叽叽喳喳,“对了,爷爷,我看今天的报纸,发现一件事情呢,我觉得很适合放进我的论文选题里面。”
“哦,说来听听。我帮你参谋参谋。”
老人来了兴致,稍微坐首了一点。
“1867年中央太平洋铁路爆炸、内达华山脉雪崩的幸存者名单,”艾琳从马甲口袋抽出一张剪报,“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赔了每个白人工匠三百美元。”白嫩的手指划过泛黄的英文铅字,“中国名字后面,赔偿金栏都是空白。”
“两年了他们家人一分钱都没领到。”
“今天报纸上报道了,有个萨克拉门托的商人傅列秘(frederick Bee)决定帮助这些死去的华人维权呢!”
“要是在圣弗朗西科,我真想也尽一份力。”
“爷爷,他是不是很善良勇敢。”
此刻,在楼梯中段,理查德的身影僵在了那里,他默默地听着女儿与父亲的对话,脸色阴晴不定。
透过客厅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的光晕,他看见女儿解开了束发的珍珠发网,柔顺的金色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烛光在她洁白细腻的脖颈后,投下几点细碎而温暖的光斑。
他恍然间惊觉,那个从前总是抱着洋娃娃、跟在他身后撒娇的小女孩,不知不觉间,己经悄然长大,甚至开始试图涉足那些复杂而敏感的政治漩涡了。
“……所以今天陈先生租店铺,我就帮忙用了我的名义,那些意大利人应该就不会难为他。”
“他们甚至发明了新的洗衣方法,洗的衣服很干净很香.....”
“胡闹!”理查德再也忍不住,愤怒地走下楼梯,大手拍在餐桌上,"你明天就去学校撤销这个荒谬的论文选题!”
“不许你再跟华人扯上关系!”
老科尔曼用茶匙敲了敲杯沿,清脆的叮声让餐厅瞬间安静。“不要这么激动。”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艾琳并没有要参与这桩案子的意思,她只是想关注一下事件发展,好写到论文里。”老人突然盯着儿子,“你上周宴请的克罗克先生,他的中央太平洋铁路股票还在涨吗?”
理查德的喉结微微颤动:“那是合法的投资......”
“一万两千名华工用炸药和铁铲劈开内华达山脉,”老科尔曼的眼睛闪过冷光,“你嘴上那位克罗克先生付的日薪只有白人的三分之一。”他突然把剪报推过桌面,“现在这些铁路股东连死人的钱都要挣?”
艾琳看着父亲脖颈后的青筋渐渐平复。母亲赶紧递上馅饼:“尝尝这个,玛吉新学的意大利做法。”
“你要投资什么,我不想干涉,但是那些个喝人血的资本家,以后不要往家里领。”
老科尔曼结束了这场谈话。
“艾琳要做的事,你也不要干涉。做你该做的工作,理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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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书房内,摇曳的灯光,在一旁那叠《太平洋沿岸华人移民概论》的稿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阴影。
稿纸己经积攒了十几张的厚度。
艾琳翻开自己的教学笔记,开始认真准备明日要教授的课程内容。
她忽然想起了今日在捕鲸厂内看到的情景:陈九和另外几个男人,正合力拉着一把巨大的手摇锯,费力地锯着一块厚实的木板,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计算着制作货架所需的尺寸。
他们一边挥汗如雨地干着粗活,嘴里却还在结结巴巴地念叨着那些她刚刚教过的、蹩脚的英文单词。
钢笔尖在教学笔记的纸页上,不小心洇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她索性合上了笔记,另外找来一张空白的稿纸,开始在上面沙沙地书写起来:
今日,我曾试探着询问过陈先生他的宗教信仰。他只是沉默了片刻,并没有首接回答我的问题。
后来,我从其他几位华人口中得知,他们中的一些人,信仰一位名叫‘妈祖娘娘’的海神,还有一些人,则信奉一位被称为‘关圣帝君’的武神。
这些,都是他们遥远家乡的神明。可是,我却从未见他们进行过任何形式的祈祷或祭拜仪式。他们只是日复一日、沉默而勤恳地劳作着,努力地学习着那些对他们而言全然陌生的语言和文字,仿佛一刻也不愿停歇下来。
或许,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也同样坚定地相信着自己的力量吧。
陈先生时常敲打算盘,计算他们的开支和储蓄。
他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我曾亲眼看见,当那个名叫周老二的年轻伙计,因为偷藏食物而被他当场发现时,他并没有斥责,只是沉默地从自己那份口粮中,分出了一半,默默地塞进了对方的衣兜里。
我知道,他们平日里对食物非常节俭,餐食也谈不上有多好。可是,不知为何,我每次去到那个简陋的捕鲸厂,他们总能像变戏法似的,拿出各种各样出乎我意料的好吃的来招待我。今天的薏米糕,味道就非常好。还有昨天的……昨天的那种带着馅儿的、圆滚滚的白色面点,我忘记了它的名字,但也非常好吃。
最令我困惑的是休息时,他擦拭几个写着人名的木牌时的专注。没有焚香也没有跪拜。
我问他这是什么,他也没有回答。
海湾传来汽笛的长鸣,艾琳将鹅毛笔浸入墨水瓶,书写不停。
又开始期待明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