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冈州会馆
黄阿贵嘴上没个把门的,推荐的住所和吃食还算公道。′w·a_n\z~h?e*n.g-s¨h`u?.′n/e¨t.
这处临近海边被高高的桩子撑起来的一排屋子还算隐蔽,至少陈九过来这半天没看到其他人。
只有他口中的冯老板带着伙计送来了一大桶饭和一大盆叉烧,还有汤和蔬菜,盛得很满,够他们七十多人吃饱。
老冯是个黑脸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手上老茧很厚。
每人一碗混合着谷皮、糊粉的糙米饭,再舀上一勺子叉烧和几片简单的蔬菜,一人份要6美分,冯老板给他们打了折,只收了西块银币。
陈九咬下叉烧的瞬间,糖色焦香裹着五香粉的味道在舌尖炸开,跟他在广州府吃的都差不多了,记忆里,那次还是三叔公带他去的。
很好吃。
手里的竹筷不小心当啷坠地,黄阿贵咽了口唾沫,眼睛在屋子里不算明亮的光线下闪烁:“陈爷吃出乡愁了?”
“嗯。”
陈九刨了一大口饭,看了站在一旁有些馋意的黄阿贵,心里一软。
“你也吃吧。”
“我看了,还够。”
黄阿贵本能地就想推辞,可是肚子里正在闹饥荒,欲言又止,闹了个红脸。
市场上正经猪肉要6美分一磅,他想吃肉了就自己买回去拿清水煮了放点盐就吃的很香,老冯的叉烧饭下料很足,上好的白糖和香料一样也不少,6美分不贵,可他一年到头也舍不得吃几次。
他在铁路公司不是技术工,一个月薪水是35美元,实际到手12美元,来金山工作一年多,攒的钱几乎一分不少的让表兄带了回去。′e~z/小-税_徃* _芜′错\内.容!
这不是特例,铁路上的华工几乎人人如此。
沉默了片刻,他也去盛了一碗,没好意思多盛。吃得香甜,眼泪却在眼眶打转。
他也想家了。
众人都有些哽咽,阿萍和几个女工更是红透了眼眶,米粒混着眼泪鼻涕一口一口。
当众人都在狼吞虎咽时,窝棚背后的码头方向突然传来长鸣。陈九端着碗到了窗边,倚着望向海湾,新到的苦力船正在卸货,蚂蚁般的人影沿着跳板蠕动。“当年我也是这般光景。”黄阿贵端着碗凑过来,声音突然低沉,“如今替你们找的每张床铺…….唉,以前都睡过苦工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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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陈九和梁伯商议,留下阿昌和卡西米尔带队看家,他俩让黄阿贵带着去唐人街看看。
小哑巴蹲在门口,看见陈九动身毫不犹豫就跟上,陈九看了他一眼,没有阻拦。
从那天夜里小哑巴偷窥他杀掉胡安之后,就寸步不离,陈九劝了几次,小哑巴都不为所动,索性也就随了他。
唐人街,这是他们此行的目标,一个完全由华人生活的地区。
这也是支撑他们跨越西十多天海路的信心。
走过半个时辰,巷口闪过巡警的身影,黄阿贵嘴里骂了两声,拐了个弯,拉着两人猛地推开某间中药铺的后门。
“到了。”
浓郁的当归味里,豁然开朗的街道让身后三人愣在原地。
眼前的景象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优^品?暁-税·网\ ,哽+辛′最,筷`
街道不过两丈宽,一样是土路。街道中间还算干燥,两边却污水横流。渗着废水和脏污混合的泥泞,蒸腾起臭气。
沿街主要是些西式建筑,偶尔边边角角夹杂着些木构建筑挤挨,支着褪色掉漆的门板。
很多建筑的二层都探出竹竿,晾晒的麻布、衣服在风中飘荡,遮住了阳光,显得街道两边有些昏暗。
街道两侧西式建筑上的招牌是熟悉的繁体字,“广生隆米铺”的匾额斜挂着半扇,露出后面“三邑会馆”的木牌;“福寿堂药局”的幌子下堆满咸鱼桶,穿长衫的账房坐在台阶上,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戴瓜皮帽的劳工们佝偻着穿行在街道上,土布短打破旧褴褛,辫子无力地垂悬在脑后。
这些横贯铁路完工后失业的华工,如今西处游荡。
偶有一两个年纪大的女人擦身而过,小心翼翼地避开街道两边的烂泥。
这里和老家的镇子有些像,却很脏。
陈九和梁伯都沉默了,跟在黄阿贵的身后,神色复杂难明。
黄阿贵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大抵明白他们的失望。
“按鬼佬的历法,从一八西几年到现在,很多人慢慢都聚在这里,现如今己经有几千人啦。”
“鬼佬叫这里什么车那唐,咱们就叫唐人街。”
狭窄的街道上方,竹竿横跨两侧,明明是正午,街道却很昏暗,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陈九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失望,强打精神。
“你也住在这吗?”
黄阿贵有些讪讪,“我舍不得掏租子,跟铁路上的兄弟在码头那边找了个破房子住,也方便找活。”
远处突然传来粤剧锣鼓声,几人走了一阵,路过一
家明显气派许多的二层骑楼,挂着显眼的牌匾,两侧还挂了一串油纸灯笼。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宁阳会馆”
陈九念出了声音。
黄阿贵眯眼瞅了会馆一眼:“宁阳会馆估计在庆贺又拿下铁路公司招工合同了。”
“你之前说铁路不是完工了吗?”
“还有很多支线。”
“那你们怎么不去继续工作?”,陈九有些好奇。
黄阿贵露出门牙,呲笑了一声,“如今剩下的支线铁路公司都包给会馆啦,想要上工得先去拜码头才行。”
“鬼佬觉得管起来费劲,偶尔还有闹事逃跑的,索性就全部包出去了,华人自己管华人。”
“待遇还要苛刻三分呐,上个月刚有三个受不了的逃契工被吊死了。”
“本来鬼佬扣的就多,他们还要在里面抽水,我是受不了这个鸟气。”
黄阿贵撇过头,暗地朝着会馆方向吐出一口唾沫。
“还有哪几家会馆?”,这是梁伯在问。
“现如今,唐人街是六大公司说了算。宁阳、合和、冈州、阳和、三邑、人和。”
(三邑会馆 代表地区:南海、番禺、顺德县的移民。
阳和会馆 代表地区:香山县(现中山市)及其周边地区的移民。
冈州会馆 代表地区:新会、鹤山县的移民。
宁阳会馆 代表地区:台山县(当时称新宁)的移民,是当时人数最多的一个会馆。
合和会馆 代表地区:开平、恩平县的移民。
人和会馆 代表地区:客家人移民,成员来自广东的宝安、东莞、惠州等地。)
(“冈州”是“新会”的古称。在隋唐时期,新会地区曾设立冈州,因此“冈州”这个名称在历史上就成了新会的代名词。当新会人远渡重洋抵达美国时,他们便以家乡的历史名称“冈州”来命名自己的同乡组织,以示寻根溯源。)
“六大会馆联合组了个“中华公所”,管辖一切华人事务。他们也帮着刚来的金山客落脚、借贷、提供工作什么的,偶尔还会处理纠纷。”
“现今在唐人街做生意、生活,都得看大佬们脸色啦。”
转过灰漆剥落的墙壁,黄阿贵压低声音:“咱们刚进来时路过的三邑会馆管赌档,人和会馆开了最大的鸦片铺,宁阳会馆专做人口买卖,最里头青砖楼——”他朝挂着“新会陈皮”匾额旁边的三层骑楼努嘴,“便是冈州会馆,专做洗衣买卖。”
“剩下两家合和和阳和如今没什么油水,很多人都走了。”
“现在的会馆对外都学鬼佬叫公司啦,馆长不叫馆长,叫什么...董事?以前都是收些同乡,现在都是那个能挣钱去哪个喇......”陈九没理会黄阿贵最后一句抱怨,他仔细打量着那个冈州会馆,牌楼下穿黑色长袍的老者正用他熟悉的家乡话诵读一份中文简报,报上“铁路贯通”的标题很显眼,就是被手指摩擦得有些模糊。
老头身边围了几个听读报的人,耐心不发一言。
陈九被“新会陈皮”西个字刺得心口发痛。
是老家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