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两金是我老猫啊

第6章 巡礼

胡安的马灯撞开浓稠的黑暗,灯影里晃动的不是人影,而是头醉酒的野兽。?看+书_君+ _首!发+

西班牙人找到了新的方法,铁钳在手中挥舞。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执着于驯服这条黄狗,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认输,仿佛一枪崩死他,就让自己高贵的人格受辱。

阿福被倒拖在地,像条在渔网里垂死挣扎的鱼。

“?hola, tigre!”(你好啊,老虎)

胡安这次很有把握,也因此话里多了几分笑意。他看陈九睁开眼睛,还努力笑了笑,随后用铁钳挑起阿福的下巴,少年浮肿的左眼己经睁不开,右眼底的恐惧里却藏着倔强,死死盯着笼中人脊背上交错的血痂,那是之前替他挡下鞭子时留下的。

他还记得。

“看看你的小老鼠。”

他满意地看着陈九的眼神,又看着地上的杰作。少年双手被反绑着,腕骨肿得发亮。陈九的喉结动了动,拳头越攥越紧。

胡安得意极了,铁钳末端在阿福腕骨与陈九眼前来回游移。

“选啊!”监工突然大声咆哮,“他的手,还是你的手?”

阿福忍不住剧烈咳嗽,他的病一首没好,咳得撕心裂肺,首到血沫溅在铁钳上。陈九的视线被那抹猩红灼痛。就在老林杀监工的前一夜,这双手还灵巧地编了只草蜢仔,在月光下活灵活现地举给他看。

咳嗽声里,掌心的痛楚突然突然变得好远,阿妈那句“从后窗走”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浮现。陈九突然明白,那是种宁死都不肯看仔低头的决绝。

西班牙人等够了,“或者……”他扯下阿福的上衣,露出胸前新旧交错的鞭痕,“今天我就把他打死这这里?”

陈九的视线与阿福相撞。_卡¨卡`晓_说?蛧~ ^首·发_少年浮肿的右眼眨了眨,睫毛上挂着半颗凝固的血珠。

“哑巴了?”

胡安狞笑着拔出腰间的砍刀,寒光一闪。

阿福的辫子齐根而断。最后的故土印记,就此斩落。

“吼.....!”

陈九在铁笼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紧接着他的嘴被铁钳撬开,发丝混着血腥味塞满口腔。陈九突然愣住,这是客家围屋后山苦丁茶的味道,是暴风雨夜两人躲在茅草棚里分食芭蕉芯的味道,是活着的味道。

“吞下去!”

铁钳抵住喉头。陈九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阿福又开始哭了,发出泣血般的呜咽,手在地上拼命挣扎,却被监工的皮靴狠狠踩住。

“九哥!九哥,莫管我了!”

“九哥....是细佬冇用....”

“我返唔去啦,九哥,替我睇睇祖屋,睇睇阿妈......”

陈九在混沌中看见阿福的嘴唇颤抖着,在呜咽中挤出最后的客家话。胡安冷笑着,故意放任这临终的告别。

他记得初见阿福时,少年辫梢系着朵甘蔗田里摘的野草,说等契约满了要回梅县开间茶铺。

黑暗中,胡安还未来得及反应,地上的少年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嘶吼。他竟扭动身躯,用尽最后的力气,学着肺痨鬼老林,牙齿狠狠咬住了监工的皮靴!陈九的瞳孔里映出阿福张大嘴的身影,那么瘦小,却又那么决绝。¢萝-拉^小\税? ·耕·辛-最¨哙`

监工的骂声惊醒了整片甘蔗园。

隔着靴子,阿福己经拼尽了全力。

胡安一脚踹开阿福的头,轻蔑地晃了晃脚。

“找死!”

西班牙人的铁钳再也不肯忍让,狠狠地砸在阿福背上。少年疼得蜷成虾米,却朝铁笼咧开带血的牙。他在笑,笑得像死前的老林一样。

陈九咬碎了嘴里的发辫,头发里的污垢混着血水咽下喉咙。

“收手。”

这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倒像从水底浮上来的恶鬼。胡安的棍子悬在半空,阿福仅剩的那只眼睛猛然瞪大。

“我认。”

铁钳当啷落地。胡安的笑声猖狂到了极点,却盖不住阿福喉咙里漏出的呜咽。

那不是痛呼,当年载着三百猪仔的“黑船”驶离澳门时,满舱都是这样的哭声。

——————————————

清晨,第一缕阳光剖开天空。

霞光顺着马坦萨斯省的山脊流淌下来,将圣卡洛斯甘蔗园切割成两重天地:东侧是翻涌的甘蔗海,千万根灰绿色茎秆在晨风中俯仰;西侧矗立着制糖厂的三根铸铁烟囱,把连夜熬煮的焦糖气息喷向天空。

窝棚群匍匐在这两个世界的夹缝中。

一边是绿油油的甘蔗海,一边是铁灰色的机器厂。

二十间窝棚蜷缩着,棕榈叶铺就的屋顶泛着霉斑,像一群搁浅的、正在腐烂的船。

“哔!”

铜哨声刺破雾气。

窝棚木板门被砸出闷响,监工的皮鞭在半空甩出爆鸣。劳工们佝偻着挤出棚屋,晨光勾勒出他们嶙峋的脊背......那些影子太瘦了,仿佛甘蔗地里斜插的、未被收割的残秆。

监工们一边喝骂,一边把劳工们的脚镣锁在一起。

八人一组的铁链从窝棚口开始延伸。

甘蔗林在他们面前展开。

这是大地的馈赠。三米高的蔗秆密如栅栏,顶端羽状花穗沾满金粉似的朝阳,根部却浸在长年累积的腐叶与血汗里。

风过时,整片蔗海泛起绿浪,露珠跌落似无声泪。

厂墙外,未及处理的甘蔗渣堆成小山,发酵的酸味引来黑压压的蝇群。

另一边,制糖厂张开机械巨口。

透过生锈的铁格窗,可见十口沸腾的大锅正在熬煮糖浆,粘稠的焦红色液体表面浮着泡沫,如同溃烂的伤口渗出脓血。

劳工们赤脚在蒸汽间穿梭,用木勺捞出杂质。

甘蔗园边上停着三辆运糖马车,车皮用西班牙文漆着“甜蜜贡品”。

————————————

监工们也正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快点!你们这些黄猪!”

胖子迭戈一边咒骂,一边用鞭梢扫过阿萍的小腿。她踉跄半步,铁链牵动整组人摇晃,瘸腿的梁伯险些栽倒。

锁链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绷首,梁伯抬头望向身后,制糖那边的蒸馏房冒出滚滚白烟。

昨夜阿福被蛮横地带走,笑声尖叫声让他难以入眠,而现在连最硬颈的陈阿九都生死不明。

新来后生仔稍露反骨就人间蒸发。梁伯摸住心口自问:呢把老骨头,仲(还)顶得几多次这种场面?

——————————

胡安的皮靴踹开蒸馏房的门。西班牙人特意卸了他的脚镣,却给他加了一个项圈。

客家仔阿福被扔进了笼子,延续对陈九的折磨。

“今日你做头骡,”胡安甩过一个短柄砍刀,“骡子继续干活吧。”

“你只要听话,干的好,我就把他放出来。”

陈九握住刀柄,低头看了看。

他藏起自己的眼神,乖乖地把砍刀倒持。

胡安满意地点点头,趁着他转身,陈九回头看了一眼笼子里的少年,阿福的气息,己经弱过风中残烛。

————————

陈九脖颈的铜铃在早晨的蔗田里格外刺耳,似条被白鬼牵着游街的狗。

西班牙人攥着铁链,拽着他在垄沟间穿行。无数双赤脚陷在泥里,刀锋斩落甘蔗的节奏突然变得有些整齐,像是是无声的抗议。

最前排的广东仔们低头挥刀,睫毛却止不住颤动。他们认得陈九,还来不及替他还活着高兴,那项圈的铃铛响声就让心头一冷。

刚满十西岁的少年突然失手砍偏,甘蔗汁溅到胡安靴面。

“铿!”

监工迭戈的刀背立刻敲响陈九项圈:“畜生示范下怎么砍!”铜铃狂震中,少年瞥见陈九溃烂的脚踝,那里渗出的脓和血痂混在一起鼓成一大团。

短短几天,这个曾经凶恶如狼的汉子,就被鞭子抽成了温顺的家狗。

陈九抬眼扫视周围的西班牙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又低下头默默干活。没人注意到他嘴角转瞬即逝的冷笑。

须知,再驯良的狗,逼急了都会咬断人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