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六章 年终大会
钢铁厂的高音喇叭突然发出电流刺啦声,惊飞了蹲在电缆线上的麻雀。
播音员小周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请各位同志注意!请各位同志前往大礼堂,即将举行年终大会!重复一遍,年终大会马上开始,请大家尽快到场!”
机修车间的机床轰鸣声最先停歇,李师傅关掉铣床电源,铁屑还在工作台上蹦跳,他就扯下油污的手套:“瞧瞧,往年都是厂长黑着脸训话,今年喇叭都透着喜庆!”
钳工小王甩着扳手跑出门,工服口袋里的饭票叮当作响:“听说今年每人多发二斤粮票,不知道真假?”
锅炉房的蒸汽阀门“噗嗤”喷出白烟,老张师傅抹了把汗,往棉袄里塞了塞:“管他发啥,能歇仨小时就是好事!”
办公楼里,打字员小张按住被风吹跑的报表,冲走廊喊:“王姐,礼堂占座去!”
财务科的算盘声骤然密集,赵会计把最后一串数字划拉整齐:“急啥,往年咱们科室都是坐前排。”
她嘴上这么说,却率先抓起印着红双喜的搪瓷杯,往礼堂方向快走,鞋跟在水磨石地面敲出急促的节奏。
主干道两侧的白杨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把指向天空的铁叉,枝梢挂着的冰棱在夕阳下闪着碎钻似的光。
路边堆着半融化的煤渣,黑褐色的雪水顺着排水沟蜿蜒流淌,在低洼处积成小小的冰镜,映出烟囱和人群晃动的影子。
废弃的冲压机床蒙着层薄雪,巨大的齿轮牙口处还卡着片枯叶,像是被时光凝固的猛兽。
空气里飘着煤烟和机油混合的暖烘烘的气息,与北风卷来的寒气撞在一起,在人们鬓角凝成细小的霜花。
人流顺着主干道涌向前方,棉服拉链碰撞声、饭盒晃动声、此起彼伏的寒暄声织成一片。
无数白气从人群头顶升起,像极了炼钢炉里蒸腾的热气。
热处理车间的大刘拍着供销科老陈的肩膀:“听说今年胡厂长要念绕口令,去年把‘安全生产’说成‘安全生产蛋’,哈哈哈!”
老陈咳了两声:“小声点,人家是转业干部,口音重咋了?”
大礼堂的红砖外墙挂着褪色的“团结奋进”横幅,铁栅栏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长鸣。
门卫老吴抱着签到本直发愁:“一万三千号人,这礼堂坐得下吗?”
话未落音,炼钢车间的队伍已经涌进来,工装鞋底的煤灰在地面踩出深灰色脚印。
礼堂内的长椅发出“吱嘎”抗议,有人喊着“往里边挪挪”,搪瓷杯磕在椅背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二楼的女工委区域,几个女工正把棉帽往椅背上挂,毛线辫子甩来甩去:“看见没?主席台多了张红桌子,肯定要发奖品!”
“嘘——胡厂长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原本嘈杂的礼堂突然静了半拍,只听见暖气片“咕嘟咕嘟”冒热气的声音。
但很快,交头接耳声又像潮水般涌来,混着礼堂顶棚漏下的几缕阳光,将寒冬的下午烘得暖融融的。
主席台的红绒布在夕阳下泛着陈旧的光泽,胡厂长的军绿色中山装熨得笔挺,领口别着的钢笔在灯光下偶尔反光。
他落座时,木椅发出轻微的呻吟,左右两边的副厂长和工会主席立刻调整坐姿,搪瓷缸在桌面上排成整齐的一列,缸沿的茶渍像是某种隐秘的勋章。
“同志们!”
胡厂长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带着明显的电流杂音,“今天召集大家来,是为了总结过去,展望未来——我们钢铁厂,是社会主义建设的螺丝钉”
他的声音平稳得像车间里匀速转动的传送带,从“大炼钢铁的光辉历史”
讲到“计划经济的伟大成就”,最后绕到“食堂要注意节约用煤”。
后排的轧钢工老张率先打起了哈欠,棉帽檐遮住半张脸,头随着呼吸一点一点,像台老旧的冲压机。
周益民坐在中间区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军大衣纽扣,耳边的讲话声渐渐变成嗡嗡的背景音,眼前浮现出昨夜砖窑的月光——直到前排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才发现自己的下巴差点磕到膝盖。
“.所以说,安全生产无小事,同志们要时刻绷紧这根弦!”胡厂长突然提高音量,惊得打瞌睡的人纷纷抬头,却见他又端起搪瓷杯,慢悠悠地呷了口茶。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咳嗽声,有人偷偷交换眼神,小王在周益民耳边低语:“去年讲的都比这新鲜。”
就在这时,胡厂长猛地将茶杯顿在桌上,搪瓷碰撞的脆响刺破昏沉:“但!今年我们的成绩,足以让全厂骄傲!”
他的拳头重重砸在讲稿上,“年度生产任务,不仅100%完成,还超额23%!这是全体同志干出来的!”
话音未落,周益民率先鼓起掌,掌心的老茧相互摩擦,发出干燥的声响。
紧接着,掌声像潮水般从各个角落涌来,后排有人吹起口哨,连打盹的老张都揉着眼睛拍红了巴掌。
主席台上的领导们纷纷点头微笑,丁主任的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拍,目光扫过台下时,特意在周益民那里停顿了半秒。
“说到成绩,必须表扬科研室!”胡厂长的手指指向观众席右侧,“他们今年研发的两样新产品,已经在市场上供不应求!”
李崇光推了推滑落的眼镜,耳根红得像炉子里的炭火,他身旁的技术员们纷纷低下头,他们没有想到胡厂长会特意点名表扬。“空气炸锅和太阳能热水器,这两项发明!”胡厂长举起两张产品海报,台下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为奖励科研室的贡献!”
胡厂长的声音再次拔高,盖过所有私语,“厂里决定,每人奖励一斤肉票,外加三十元奖金!”
“哗——”整个礼堂像被投入滚烫的钢水,瞬间沸腾起来。
三十元相当于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再加上紧俏的肉票,这样的重奖让所有人倒吸冷气。
后排有人踮脚张望,小王扯着周益民的袖子:“我的天,这比去年先进生产者还多!”
李崇光在掌声中站起身,弯腰鞠躬时礼堂内的掌声还在回荡,胡厂长突然抬手压了压,麦克风发出刺耳的啸叫,瞬间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
他摘下老花镜,用中山装下摆仔细擦拭镜片,目光扫过台下此起彼伏的后脑勺,在周益民的位置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但还有一个人,我必须单独提出来表彰!”胡厂长的声音在寂静的礼堂里炸响,前排女工手中的搪瓷杯“当啷”撞在椅背上。
“采购科的周益民同志!”胡厂长的皮鞋重重踩在讲台地板上。
“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周益民同志,为钢铁厂的付出,在这里我就不过多秩序。”
周益民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手心沁出的冷汗很快浸湿了军大衣的内衬。他瞥见丁主任在主席台上挺直了腰板,茶杯里的胖大海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李崇光隔着人群拼命朝他挤眼睛,眼镜片后的目光又兴奋又紧张。
“经厂委会一致决定——”胡厂长拖长的尾音让空气都凝固了,“授予周益民同志‘年度先进个人’称号!”
台下的掌声像潮水般漫过每一个角落。
周益民听见身后传来“嚯”的抽气声,前排老张头的棉帽都被挤歪了:“三斤肉票!五十块钱!这比厂长的津贴都多!”
过道里的地板在众人注视下微微震颤,周益民的军靴每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周益民同志不仅保障了全厂物资供应,更在技术革新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胡厂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炸响,周益民感觉脚下的台阶都在共振。
当他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周益民。
颁奖台铺着暗红的天鹅绒,胡厂长递来的奖状边角还带着油墨的温热,烫金的“先进个人”四个字在灯光下晃得人眼花。
握着奖状的瞬间,周益民瞥见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李崇光正隔着几排座位拼命挥手,眼镜片后的目光又兴奋又紧张。
而在更远处,周大忠踮着脚挥舞的搪瓷缸格外显眼,杯身上“为人民服务”的字样随着动作明灭。
“三斤肉票,五十块钱!”财务科老吴将牛皮纸袋塞进他手里。
周益民对于肉票的奖励,根本就没有感觉,因为想吃肉的话,直接在商店里面购买就好,而且价格还便宜。
快门声突兀地响起,宣传科的相机闪光灯刺得他下意识闭眼。
再睁开时,礼堂穹顶的吊灯在视网膜上投下无数光斑,恍惚间竟与昨夜卡车车灯划破的雪幕重迭。
他对着台下鞠躬时,听见前排女工的窃窃私语混着后排工友的口哨声扑面而来,军大衣下摆扫过颁奖台的红绒布,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仓库里货物摩擦的回响。
胡厂长等周益民走下领奖台后,抬手扶了扶微微下滑的老花镜,目光扫过台下还沉浸在热议中的众人,清了清嗓子,礼堂里渐渐安静下来。
他伸手从搪瓷缸旁拿起一份泛黄的报表,纸张翻动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寂静的礼堂里格外清晰。
“接下来,还有几位同志,同样为厂里做出了突出贡献。”胡厂长的声音带着几分郑重。
“炼钢车间的赵德全师傅,在设备突发故障的紧急时刻,连续坚守岗位二十四个小时,带领团队完成抢修,保障了生产进度,授予‘钢铁卫士’称号,奖励两斤粮票、二十块钱!”
话音刚落,炼钢车间所在的区域爆发出如雷的掌声,赵德全师傅从座位上站起来,布满老茧的手不停摩挲着衣角,黝黑的脸上泛起红晕,他冲着主席台连连点头致意,工装袖口处还沾着未洗净的铁屑。
“还有质检科的孙晓梅同志,火眼金睛,全年检测出三批次不合格原料,避免了重大损失,特授予‘质量先锋’称号,奖励一斤油票、十五块钱!”
聚光灯打在孙晓梅身上,她站起身时,深蓝色工装一尘不染,齐耳短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对着四周同事们投来的赞赏目光,微微屈膝致谢,眼神中满是自豪。
随后,胡厂长又陆续表扬了维修组、后勤科的几位员工,每念出一个名字,礼堂里便响起一阵掌声与欢呼,获奖的员工们或羞涩、或激动地走上台领奖,台下的工友们纷纷投来羡慕与祝贺的目光。
待所有表彰结束,胡厂长将报表整齐迭好放在桌上,双手撑着讲台,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同志们,咱们回顾这一年,有成绩也有不足。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研发出新产品,这些都是值得骄傲的成果。”
“但同时,我们也暴露出不少问题。上个月的安全事故,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原料运输过程中的损耗,也需要进一步优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个人,“新的一年,咱们要把安全生产放在首位,加强设备检修;采购科要继续发挥周益民同志这样的先锋精神,降低成本,科研室要再接再厉,研发更多好产品!”
最后,胡厂长挺直腰板,声音铿锵有力:“我相信,只要咱们全厂上下一条心,明年一定能再创辉煌!”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礼堂里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工友们纷纷起身,掌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仿佛要将礼堂的屋顶掀翻。
在这热烈的氛围中,胡厂长与其他领导们一同起身,向台下挥手致意,年终大会至此圆满结束。
员工们有序地走出礼堂,一路上还在兴奋地讨论着今天的表彰与厂长的讲话,冬日的寒风也挡不住他们脸上洋溢的热情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