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七章 下次不能喝那么多

礼堂的铁皮门在最后一批工人身后“咣当”合上时,夕阳正把烟囱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斜插在雪地上的黑色钢钎。

胡厂长望着台下逐渐空荡的长椅,指尖敲了敲麦克风支架,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各位同志,今年的春节礼品照旧放在仓库西厢房,散会后自行领取。”

他特意加重了“照旧”二字,目光扫过丁主任微微扬起的眉梢——只有他们知道,为了这批藏在砖窑的年货,周益民昨夜冒了多大风险。

要是被巡逻队的人抓住,事情可不小,虽然说是为钢铁厂运送物资,但是周益民的这些猪肉是经不起查证,不能被抓到。

会议室里的暖气早已停了,领导们的棉大衣还搭在椅背上,却没人觉得冷。

财务科老吴抱着账本进来时,皮鞋跟在水磨石地面滑出刺耳的声响:“丁主任,礼品清单在这里,猪肉每人三斤,苹果一斤,还有……”

他突然瞥见周益民站在门口,后半句话咽回肚里,目光在对方军大衣上沾着的稻草屑上停留了半秒。

“走吧,大忠。”周益民拍了拍还在发呆的周大忠,后者正盯着自己胸前的“先进个人”奖状,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两人刚走到走廊拐角,就听见身后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

“十六叔,你说咱这肉票和奖金……”周大忠的话被迎面而来的北风扯碎,摩托车驶过结冰的路面时,他感觉后斗的礼品袋晃了晃,连忙伸手按住。

周益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前方厂区主干道的路灯——那些灯泡在寒风中轻轻摇晃,却固执地亮着,照亮了每个回家的路口。

当摩托车拐出厂门时,门卫的搪瓷杯正“咣当”扣在窗台上。

周大忠回头望去,看见办公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像撒在夜空中的碎星。

他突然发现,原来在这钢铁丛林里,有些温暖藏在冻硬的猪肉里,有些荣耀裹在泛黄的奖状中,而更多的故事,都藏在周益民发动摩托车时,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微笑里。

北风裹着雪粒子在厂区主干道上横冲直撞,将地上的积雪卷成银白色的漩涡。

周益民拧动摩托车油门,车头灯刺破暮色,在结冰的路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后座的周大忠紧紧攥着礼品袋,忽然指着前方惊呼:“十六叔,是质检科的李工!”

只见质检科科长李建国正弓着背奋力蹬自行车,军大衣下摆被风掀起,像面鼓胀的破旗。

他的棉帽檐结满白霜,睫毛上也挂着细小的冰碴,每踩一下踏板,自行车链条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当摩托车轰鸣着从旁驶过,李建国抬头的瞬间,周益民瞥见他通红的脸上满是羡慕,冻僵的手指还下意识地朝两人挥了挥。

“瞧见没?”周大忠在呼啸的风声里大声喊,“刚才王会计的二八大杠都被风吹得打摆子!”

话音未落,前方路口又出现几个踉跄的身影——宣传科的三位干事正合力推着自行车前行,车轮陷在雪辙里,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面上打滑,其中一人的围巾被风吹走,在空中翻卷成灰色的弧线。

远处传来汽车低沉的引擎声,胡厂长乘坐的黑色轿车如黑色游鱼般从左侧超越。

车窗降下一半,胡厂长夹着香烟的手伸出窗外,烟灰被风扯成细长的丝线。

轿车后座的丁主任隔着玻璃朝周益民点头,保温杯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

当轿车尾灯消失在拐角处,周益民看见路边停着两辆半旧的自行车,车筐里放着磨破边的公文包,显然是哪位领导实在扛不住寒风,选择弃车步行。

摩托车拐进仓库区时,周大忠突然抓住周益民的衣角:“十六叔快看!”

只见后勤科副科长正跨在自行车上,额头抵着车把大口喘气,车轮下的冰面被他蹬出细碎的裂纹。

他抬头望向呼啸而过的摩托车,眼神里的羡慕几乎凝成实质,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瞬间化作冰晶,落在他脚边散落的半根香烟上。

仓库西厢房的铁皮屋顶被风吹得“哐哐”作响,周益民停稳摩托车时,看见胡厂长的轿车已经启动。

车尾扬起的雪雾中,隐约可见后座堆满的礼品箱,鲜红的“特供”字样在暮色里格外刺目。

周大忠跳下车,活动着冻僵的双腿嘟囔:“还是摩托车得劲,刚才那风差点把我帽子掀飞!”

周益民望着陆续抵达的自行车队,骑手们通红的脸上都挂着疲惫与期待。

仓库西厢房的木门挂着拇指粗的铁链,周大忠跟着周益民绕到侧门时,看见后勤科的老张头正踩着梯子卸砖窑标志的木牌。“十六叔,今年的礼品……”

他话没说完,就被吱呀推开的门里飘出的肉香勾住了魂——三斤装的冻猪肉块码在木板上,每块都用牛皮纸仔细包裹,苹果箱堆成小山,箱角还沾着南方特有的红土。

“周科长,您的两份。”老张头递过两个麻布袋时,特意压低声音,“丁主任说您和大忠同志辛苦,多给了两斤粉条。”

周大忠接过袋子的手猛地一抖,冻猪肉的寒气透过布袋渗进掌心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奖状,金属别针隔着布料硌着胸口。

当寒风再次掠过,卷起他军大衣的下摆时,他忽然觉得,这钢铁丛林里的温暖,不仅藏在沉甸甸的年货里,也藏在这能抵御风雪的摩托车辙印里。

暮色浓稠如墨,将厂区路灯的光晕染成昏黄。

周益民跨在摩托车上,脖颈被呼啸的北风灌得生疼,后座的周大忠紧紧抱着沉甸甸的礼品袋,冻得发红的鼻尖几乎要贴上他的后背。

摩托车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极了他们此刻迫不及待归家的心情。

“到了十六叔!”周大忠的声音裹着白气在风中散开。

四合院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暖黄的灯光和若有若无的饭菜香。

周益民刚支起摩托车支架,周大忠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门前,扯着嗓子喊道:“大福!快出来帮忙!”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周大福探出头,视线瞬间被两人手中用油纸包裹的冻猪肉吸引。

他咽了咽口水,目光在肥硕的肉块上打转:“大忠,这是厂里发的年货?”

他自家厨房案板上,孤零零摆着半只蔫头耷脑的芦花鸡,此刻在对比下显得格外寒酸。

周益民伸手拍了拍周大福的肩膀,将手中的麻布袋递过去:“秀兰和淑敏呢?把这块肉拿去做红烧肉!”

肉块裹着的牛皮纸沁出淡淡油花,在路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使不得使不得!”周大忠急得直摆手,冻僵的手指在空中胡乱挥舞。

“十六叔您平时没少照顾我们,吃火锅的肉都是您出的!”他慌忙将自己那份礼品袋护在胸前,仿佛那是要被抢走的珍宝,“今天怎么也得让我尽回地主之谊!”

“跟我还客气上了?”周益民挑眉,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干脆利落地将肉塞进周大福怀里,转身就往院内走,军大衣下摆扫过门框,扬起一阵细微的尘土。

“留着你那肉过年包饺子,以后让你表现的机会多着呢!”

李秀兰和陈淑敏闻声从厨房探出身,围裙上还沾着面粉。

李秀兰她轻轻推了推身旁的陈淑敏,两人默契地接过肉,往厨房走去时,还不忘叮嘱:“大忠,快给十六叔倒杯热茶!”

四合院的上空很快升起袅袅炊烟,红烧肉特有的甜香混着柴火味在寒风中飘散。

屋内白炽灯在房顶滋滋作响,映得八仙桌的木纹都泛起暖光。

李秀兰端着青瓷大碗跨进堂屋时,碗里的红烧肉还咕嘟咕嘟冒着泡,浓稠的酱汁裹着颤巍巍的肉块,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油光。

周大福伸长脖子去够,被陈淑敏笑着拍开:“急啥,先摆筷子!”

周益民解开军大衣扣子,热气瞬间裹住他冻得发红的鼻尖。

桌上早已摆好了炒鸡蛋,金黄的蛋块裹着葱花,边缘焦脆得恰到好处。

搪瓷盆里的大白菜吸饱了猪油,菜叶打着卷浸在奶白色的汤汁里,几片干辣椒浮在表面,红得诱人。

周大忠拧开白酒瓶盖,醇香混着饭菜香在屋内漫开,连窗玻璃上的冰花似乎都被熏得化了些。

“十六叔,您尝尝这肉炖得够不够烂!”周大忠夹起颤巍巍的肉块,油花顺着筷子滴在米饭上。

周益民咬下一口,肉皮入口即化,甜咸交织的酱汁在舌尖炸开,喉咙里瞬间升起一股暖意。

“不错,看来秀兰和淑敏你们的手艺是越来越好。”

陈淑敏和李秀兰听到周益民的表扬,心里还是十分高兴。

“那里,是十六叔,你的肉好。”

李秀兰说道:“尝尝这白菜帮子,炖得比肉还入味!”

周益民确实吃出了惊喜,白菜吸饱了肉汤的鲜,脆嫩中带着醇厚,汤汁拌饭更是一绝。

酒过三巡,周大忠的脸涨得通红,端着酒杯非要敬周益民:“要不是您带着我.”

话没说完就被周益民打断,后者夹起鸡蛋塞进他嘴里:“喝酒就喝酒,说这些扫兴的话!”

屋内哄笑声中,白酒的辛辣、红烧肉的醇厚、炒鸡蛋的鲜香,还有大白菜的清甜,全都混着滚烫的情谊,在这寒夜里煨出了最熨帖的温度。

喝得差不多之后,周益民就离开,驾驶着自己的摩托车往家的方向开去。

第二天,晨光从结着冰花的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在周益民的眼皮上投下细碎的金线。

他喉咙像被塞进团浸透煤油的棉絮,干涩得发疼,脑袋里仿佛有台生锈的冲压机在来回碾轧。

抬手去摸枕边的搪瓷杯,却只触到一片冰凉——杯底残留的凉茶早冻成了冰坨。

“嘶……”周益民扶着发胀的太阳穴坐起身,军大衣搭在椅背上,褶皱里还沾着昨夜红烧肉的甜香。

床头闹钟的时针刚过七点,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窗台上的积雪不知何时被风吹散,露出斑驳的水泥面,像极了他此刻混沌的思绪。

趿拉着棉鞋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凉水灌下去,刺骨的寒意从喉咙直窜胃里,却浇不灭脑袋里的胀痛。

“看来下次,不能喝那么多酒才行。”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嘟囔,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吓一跳。

周益民在穿外套时,口袋里掉出皱巴巴的肉票,并没有过多在意,直接放在一旁。

推开门,寒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他却觉得清醒了些,还剩下最后两天,就算是不想去,也要坚持一下。

周益民踩着结霜的煤渣路往办公楼走,军靴底碾过冰碴发出细碎的脆响。

厂区里到处是扫帚划过地面的“唰啦”声,轧钢车间的老王正踮脚擦拭“安全生产标兵”的锦旗,锦旗边角的金线在寒风里闪闪烁烁。

办公楼走廊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后勤科的小张正蹲在地上用铁丝球擦水磨石地面,砖缝里的煤渍被蹭出灰白的痕迹。

周益民路过楼梯口时,听见财务科传来算盘珠子的轻响——大概是在做年终最后的账目核对,那声音规律得像车间里的传送带,让人心里踏实。

走到周大忠办公室门口时,门虚掩着,露出条缝。

周益民想起昨夜这小子抱着酒坛不放的模样,喉结还泛着白酒的辛辣,忍不住抬手推开门。

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嗡”的一声,他看见周大忠整个人趴在办公桌上,后脑勺的头发睡得翘成个小尖角,军大衣滑落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沾着油渍的蓝工装。

桌上的搪瓷缸歪倒着,剩下的半杯茶水结了层薄冰,旁边压着张皱巴巴的考勤表,周大忠的签名龙飞凤舞,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是醉后没稳住的笔锋。

窗台上的仙人掌落了层灰,盆底还垫着张去年的电影票根,票面上的字迹早已模糊。

“这小子。”周益民笑着摇头,指尖在门板上轻轻叩了叩,周大忠却只是咂咂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并没有过多理会,关上门后,便往自己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