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7章 官商协力


老张派来的使者姓孔,是卫队旅一连连长,平时负责在大帅府把守二门,军衔儿虽然不高,但颇受老帅信任。

此人讲武堂毕业,年纪也不算大,尚且未满三十,形容硬朗,举止潇洒,一身军装板板正正,脚踩高筒皮靴步履轻盈,刚走进院门,就如众星捧月般受到了江家的热情接待。

江连横身为当家之主,自然迎在最前面,赶忙拱手施礼道:“孔长官,不知道您要过来,有失远迎,还望多多担待!”

孔连长忙说:“江老板客气了,总司令派我过来慰问,顺便看看您这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不敢当,不敢当,现在前线交战,我这点家事,怎么敢惊动大帅呢?”

“诶,江老板,您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

孔连长忽然转头看向院子里的一众来宾,有模有样地学道:“总司令今早起来翻报纸,正巧看见江老板刊登的讣闻,还在办公室里念叨呢,说小江这小子,家里办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怕我随不起他家的份子还是咋地?”

众人闻言,连忙笑了笑,说:“大帅还是那么风趣!”

孔连长却话锋一转,接着又道:“退一步讲,江老板是省城的纳税大户,这些年也没少为咱们奉天商界做贡献,总司令体察民情,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官民和谐,咱们东三省才能兴旺繁荣啊!”

于公于私,几句话的功夫,不仅把张大帅的意思传达到位,而且说得合情合理,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众宾客随即附和道:“大帅劳心戮力,为咱奉天百姓操碎了心,可得千万保重身体呀!”

江连横也说:“多谢大帅挂念!东风,快请孔长官去屋里坐坐!”

“别呀!”孔连长忙说,“天大地大,逝者为尊,我既然来了,不管怎么说,也得给老太太上柱香才行!”

江家众人连忙道谢:“也好,那就有劳孔长官了。”

说着,就转身直奔灵堂而去,留下门口的一众来宾啧啧称叹。

“瞧见没有,还得是咱东家,换谁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大帅府都派人过来吊唁?”

“哎呀,我今天算是来对了,东家还是那个东家,哨子李和老窦算个屁呀,全他妈白给!”

“哥几个抓紧出力吧,再晚就不值钱了!”

灵堂内,孔连长行军礼吊唁,江连横携一众妻眷还礼。

双方礼毕,正巧赶上了饭点儿。

江连横当即提议道:“孔长官,来都来了,那就多坐一会儿,在这喝点酒暖和暖和再回去吧!”

孔连长的回答倒也爽快,忙点点头说:“好啊,那我就不跟您推辞了,事先声明,我这可是奉公饮酒啊!”

江连横赶忙陪笑道:“哪里的话,快请上座。”

孔连长显然并非是自作主张,他既然是奉命来的,那就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江家抬身价、撑场面。

要知道,位高者来,敬送花圈挽联表明了一重关系,留下来坐席则又表明对这重关系的重视程度,绝非突发奇想才做出的决定,大家也由此看出来了,老张并不只是做做表面功夫,而是在向众人声明,江连横的所作所为,已经得到了官府的默认。

开摆筵席,百十来号人逐次落座。

僧道尼姑,角落里用了斋饭;吹鼓乐班,也终于得了片刻清闲;来宾又分亲疏远近、长幼尊卑,陆续上桌饮酒;就连门外头的棚行伙计、护院保镖、巡街老柴,也都分了烟抽,三五成群地等着流水席面儿。

正当中的大圆桌,自然是留给主家和贵宾享用。

赵国砚、王正南、李正西和海新年,则是游走于各处散桌,替江连横招待宾客。

三杯温酒下肚,人渐渐暖和起来,交谈声也随之逐渐繁密。

孔连长端着酒杯,却并不下酒,看样子似乎是有话要讲,酝酿了片刻,才说:“诸位,人生无常,世间苦楚莫过于生死离别,老太太驾鹤西归,尸骨未寒,江老板又在悲痛之中,有些话,本不该在这种场合下明说,可现如今奉天危急,我又不得不说,只能希望江老板不要见怪了。”

江连横忙说:“孔长官不必多虑,人死不能复生,咱们活人的日子,该过还是得过,您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其他宾客也跟着附和道:“对对对,东家可得看开点,千万别伤心过度,以免拖累了身体。”

寒暄两句过后,孔连长终于进入正题。

“诸位也都知道,现如今郭军忤逆,勾结外敌,兴兵作乱,祸害奉天百姓,前些天导致省城动荡,民不聊生,简直罪无可赦,总司令这次派我过来,既是为了慰问江老板,同时也想趁这机会,给诸位交代几句心里话。”

众人一听,立马闭口不言,纷纷竖起耳朵,说:“孔长官请讲!”

孔连长叹声道:“郭鬼子仗着少帅信任,拥兵自重,悍然挑起内战,打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他在辽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堪称不仁不义,而且师出无名,不日必将覆灭,诸位都是奉天有名有号的商户,在这种时候,务必要相信市政公署,相信东三省保安司令部,千万不能自乱阵脚,以免给了郭军可乘之机。”

众人听得明白,连忙表态道:“那是当然,大帅治理奉天这么多年,咱们可是有目共睹的,那肯定得支持大帅平叛呐!”

“那就好!”孔连长说,“现在正是要官商协力的时候,能有诸位的支持,想必郭鬼子他们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他早就该死了!吃张家的饭,打张家的人,什么东西,我顶看不起这路货色!”

大家随口说了几句场面话,算是为张大帅摇旗呐喊,都知道省府现在急需稳定民心,但却不清楚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

江连横琢磨片刻,试探着问:“大帅的意思……是不是想让咱们尽快复市啊?”

“不错!”孔连长点头笑道,“要不怎么说,江老板才是识大局的人呢,我才刚说了几句,您就猜出总司令的心意了!”

江连横急忙推辞道:“哪里哪里,我还得多亏孔长官提点呢!”

孔连长摆了摆手,忙说:“嗐,我也只是传达总司令的意思,现在是隆冬腊月,又逢辽西战乱,京奉线货运受阻,城中市民本来就出行不便,最近周边又涌进来一大批难民,你们这些大老板要是再罢市歇业,老百姓的衣食住行都没法解决,长此以往,这城里能不乱套么?”

众人纷纷点头。

孔连长又说:“所以啊,各位还得努力配合省府工作,尽快开市复业,只有城里安稳了,外头的战事才能顺利!另外,最近这段时间,总有些奸商囤积物资、哄抬物价,不顾百姓生死,这类事情,理应尽快杜绝才是!”

此话一出,大伙儿都有点脸红,暗地里对号入座了。

有人忙着给自己找补,低声陪笑道:“孔长官,不是咱们不愿意重新营业,更不是故意囤积物资,而是真被前两天那情况给吓着了,就怕刚开门营业,就被那帮刁民给抢了。”

“放心,这种情况不会出现了。”孔连长说,“你们不是也看见了么,现在有东洋人帮忙协理城防治安,大家要对省府有信心,现在是战时管制,要是有人危害治安,一经查处,就地枪决。”

说着,又拍了拍江连横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江老板,您是奉天商界的头面人物,可得起个表率作用,维护省城治安,重启商业,恢复民生,还需要各位的共同努力。”

江连横点点头说:“那是,那是……”

其他人正要回应,孔连长却又换了一副很严肃的神情。

“但有一件事,我得给各位提个醒儿!”他说,“总司令希望各位能够明白,省府已经三令五申强调过了,严禁各地商绅向洋人租售土地,尤其是东洋人,还有高丽人,一经查实,立即没收田产,所有相关交易,省府一律不予承认!”

众人互相看了看,点头应道:“明白,明白……”

孔连长又转身看向江连横,低声说:“江老板,我想陈处长已经跟您说过了,这几件事,您可得多多费心呐!”

“麻烦孔长官给大帅回话,江某一定尽心竭力。”

“好,就等您这句话呢!来来来,咱们大伙儿喝一杯吧!”

孔连长言尽于此,该说的都说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接下来就只剩下喝酒吃席。

一切都是交易。

江连横动用江湖会党,替老张排忧解难,尽力稳固省城秩序,换来“杀人放火,概不追究”的种种特权。

这没什么可丢人的,现实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其间并非没有交情,而是所谓的交情,必须要有可以依附的东西,才能长久维系下去。

倘若江连横毫无利用价值,就算老张念及往日情分,他恐怕也不好意思登门告帮。

孔连长走后,消息迅速传开。

没过多久,大家就都知道老张派人给江家送去花圈表、达慰问的事了。

这件事所释放出的信号,仿佛是一针强心剂,奉天城的商绅官吏,几乎立刻行动起来。

当天下午,就陆续来了几位公署大员,亲自前来江家吊唁,至于其他豪绅巨贾,则更是不计其数。

整整三天光景,江家门庭若市,前来吊唁的宾客从早到晚就没断过,各式车辆由西到东,恨不能排出二里地去,花圈纸扎也是堆积如山,最后干脆没地儿放,全都堆在了胡同里,光是收下的礼金,就写满了三本账册。

城里的几家扎纸铺子,生意红火得没边儿,裱糊匠就差把江连横的相片贴在床头,当成祖师爷供奉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以江家带头为先,省城的商业活动逐渐得以恢复。

其间,也发生了几起江家的“靠帮”和东洋巡警的摩擦冲突,但事情闹得不大,权且按下不表。

最重要的是,老张派使者前来慰问,令江家迅速稳住阵脚,从而不必急于反击,能有充足的时间核查会众,静待时机。

然而,登门吊唁的宾客再多,丧事终究是自家的丧事,外人也终究是冲着活人来的。

事不关己,无非是多说几句场面话,许如清的灵堂也不可避免地逐渐冷清下来。

江连横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大姑。

老太太人都死了,躺在棺材里,还要拉扯大侄儿一把,不肖子孙,汗颜惭愧。

更让江连横心里不安的,是这么多宾客踏破门槛儿,来给许如清吊唁,可丧事已经办了三天,薛应清竟始终没有过来。

张正东几次带江雅去请,结果却连薛应清的面儿都没看见。

胡小妍说:“她是怕了。”

江连横却很清楚,她是在怪他,怪他没把她唯一的亲人照顾好。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任谁都无能为力。

等到过了“送三”那天,登门吊唁的宾客已经寥寥无几,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也都回去了,只等着出殡那天再来帮忙。

深更半夜,僧道尼姑和吹鼓乐班都已歇了。

江连横这才关上院门,跪在许如清的灵柩前,认认真真地给大姑烧了几沓纸钱,也正是在这四下无人的时候,才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不想,恰在此时,敲门声竟又响了起来。

江连横有点困惑,寻思这时候还能有谁来吊唁,于是便起身朝院门走去。

刚走没两步,院门便已轻轻推开半扇。

赵国砚在门外转过身,颇有些意外地说:“东家,你看谁来了。”

“谁呀?”

江连横皱着眉头走过去,却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外,身边还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爷俩儿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那么秀气,还是有点男生女相,温文尔雅。

江连横微微一愣,差点儿没认出来。

一别十年,苏文棋再次站在江家门外,仍旧是文质彬彬地拱手抱拳,低声说:“连横兄,我来给老太太上柱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