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装模作样
江家大宅,玉雕摆在茶几上。
晨光从窗外斜照进来,“老猿献桃”的塑型显得愈发活灵活现。
江连横轻轻转动底座儿,一边打量玉雕的成色,一边听李正西讲述青丘社的经历见闻。
“他还打算把你扣下来?”
“是!”
“够横的呀!”江连横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不满,甚至没有任何情绪,“他叫什么来着?”
“宋律成!”李正西回道,“他还说,西塔是高丽人的西塔,以后不允许咱们的人随便过去!”
江连横点了支烟,叹声笑道:“唉,那个破地方,本来没打算去,他这么一说,整得我还不得不去了。”
李正西深表认同,紧接着就问:“哥,咱什么时候开始准备?”
“不着急,现在各省的代表还没走呢!帅府寿宴结束以后,估计至少还得再等十天半个月,那些代表才能离开奉天!”
“那……用不用我先派几个人过去盯着,趁这段时间,去摸摸那群高丽棒子的底细?”
“免了吧!”江连横摆摆手道,“那帮二鬼子,才刚来奉天不久,瞅他们嚣张的那副德行也知道,肯定是仗着小东洋给他们撑腰,而且,要说去摸他们的底细,我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更合适的人选?”李正西略感困惑。
江连横却已起身道:“行了,其他的事儿,等帅府办完大寿再说吧!你先叫人备车,我得去趟大西关分局,把这件玉雕给蒋二爷送过去!”
“哥,还有一件事。”
“又怎么了?”
“大旗杆子还在门外头等着呢!”李正西苦笑道,“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一直求我,说想要见你一面,我不答应,他就在那哭天抹泪,非说临死之前,一定要把这件事跟你当面解释清楚!”
“谁说让他死了?”
江连横只觉得莫名其妙。
大旗杆子虽说犯了过错,但还远不至于杀头抵罪。
况且,玉雕现在已经追回来了,犯事的小徒弟也已断指谢罪,该罚则罚,该恕则恕,只要不是故意跟江家作对,那就没必要痛下杀手,江连横从最开始就没打算杀大旗杆子,也没有这个必要。
李正西无奈道:“我也跟他说过了,该罚的躲不掉,不该罚的没必要,可他还是非得过来跟你当面解释。”
江连横咂了咂嘴,看样子不太想见。
李正西便说:“哥,那我叫老袁把他撵回去吧?
”
“算了,人家都到家门口了,这要是不见,反倒显得好像我没气量似的,见就见吧!”
江连横抬手指向窗外,接着说:“去叫老袁放他进来,我在院子里见他。”
西风应声离去。
江连横回屋换了身衣裳,这才款步来到自家宅院。
大旗杆子领着小徒弟前来请罪,进了院门,自是担惊受怕,只敢贴着墙根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一见江连横从屋里出来,师徒俩就慌忙迎到近前,双膝一软,跪伏在地,三呼东家,痛心疾首,连声嚎啕认错儿,半句争辩也不敢有,形状凄凄惨惨,我见犹怜。
“东家,老齐罪该万死,给您添麻烦了!”
江连横多能装呀,忙不迭迎上前,俯身搀起道:“齐叔,千万别这样,快快请起!”
大旗杆子死活不答应,仍旧跪在原地,惊慌失措道:“东家,咱别玩笑了,您怎么能叫我齐叔呢?”
“您也是有头有脸的老前辈了,以后还得在线上混呢,快起来吧,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东家,我哪还有脸呐?我这张老脸,早就让那几个孽徒给丢尽了!”
江连横宽慰道:“齐叔,事情都过去了,您起来说话。”
“我不起来!”大旗杆子还挺犟,“东家,我都这把岁数了,犯了江湖规矩,我这心里……不好受呀!”
“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江连横摆摆手说,“齐叔,拉倒吧!”
“不行不行,您今天高低得抽我俩嘴巴,这事儿才算过去。”
“别别别,我下不去手。”
“那您骂我两句!”
“我张不开嘴。”
“东家仁义,仁义啊!”大旗杆子叹声道,“这样吧,反正您原谅我也来了,不原谅我也来了,不管您原不原谅,我都带着诚意扑面而来了!”
江连横急忙打断道:“别介,齐叔,咱有话好好说行么?”
“东家,我说的都是真的,有我徒弟作证!”
正说着,大旗杆子突然转过身,一把薅住小徒弟的衣领,将其拽到江连横面前,厉声训斥道:“小瘪犊子,你他妈在这装什么哑巴,还不赶紧给东家磕头!”
“东家,我知道错了!”小徒弟应声嚎道,“求您看在我年轻不懂事的份儿上,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江连横看了看他的断指,忽地眯眼一笑,却说:“年轻人刚上道,犯点小错也不奇怪,往后的
路还很长,知道悔改就行了。”
“那可不成!”大旗杆子忙说,“东家,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艮啾啾!这小瘪犊子胆儿太肥了,必须得给他长点教训,这要是不把他的手给剁了,以后不知道还要捅多大篓子呢!”
当师父的看似胳膊肘往外拐,其实处处都在帮小徒弟说情。
毕竟是从小拉扯大的,师徒多年,情同父子,倘若眼睁睁地看着徒弟去送死,心里难免有些不忍。
江连横看得出来,却故意顺势而为,点点头道:“那也行,既然齐叔已经这么说了,那这小子就先留下来吧!”
“啊?”
此话一出,师徒俩顿时目瞪口呆,瘪茄子了。
小徒弟心说:师父,你来前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呀!
大旗杆子也没料到这种情况。
常理来说,在没触及江家利益的前提下,江湖老合坏了线上的规矩,只要不跑,老老实实地过来认错儿,跟东家好说好商量,就算不能免去惩罚,至少也能保住一条小命,何况只是初犯,并非屡教不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说到底,玉雕已经追回来了,实在犯不上大开杀戒。
只是万万没想到,江连横今天就这么应下来了。
大旗杆子一时错愕,支支吾吾地说:“不是……东家,你看这省城大喜的日子,这个这个……”
“行了,齐叔,你先回去吧!”江连横打断道,“我叫人帮你把这小子好好板正板正,你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就不奉陪了,我待会儿还得去找蒋二爷呢!”
“不是,其实我觉得吧……”
“老袁,送客了!”
江连横吆喝一声,师徒俩的心立时凉了半截儿。
大旗杆子还想再央求几句,却被李正西抬手轰赶道:“自作聪明,赶紧走吧!”
事到临头,悔之晚矣。
大旗杆子瞥了一眼小徒弟,又叹又怨道:“这回知道怕了,还不都是你自己作的,留在这好好反省,多说软话吧!”
小徒弟心里一急,连忙埋怨道:“师父,你也太坑人了吧?”
话音未落,就有几个江家保镖,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将其牢牢擒住,随即问道:“东家,怎么处置?”
江连横说:“先把他带去下门房,好好招待着,等我回来的时候再说。”
小徒弟胆战心惊,不明白东家所谓的“招待”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管拼命哀求道:“东家
??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
然而,不管他如何哀声乞怜,众保镖还是将其拖进了宅院西侧的下门房里。
房门一关,没过多久,屋子里便已没了动静,也不知那小徒弟是死是活。
江连横没有理会,抬手叫来司机,将屋里的玉雕搬上车,紧接着就要动身前往大西关分局。
恰在此时,袁新法却从院门外急匆匆走了过来。
“东家,蒋二爷来了。”
江连横一愣,站在车旁抬头看向院门,正巧撞见蒋二爷探头张望。
两人碰头,江连横急忙迎过去,笑着问道:“二爷,这么早就过来了?”
蒋二爷有点不好意思,忙解释说:“江老板,我可不是来催你的,就是过来问问情况。毕竟,今天晚上,那件玉雕要是再追不回来,陈国进那小子可就难办了。”
“哦,二爷放心,东西已经找到了,我正打算给你送过去呢!”
“哟,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东西就在车上,要不你来亲自看看?”
“不用不用,我这不是质疑,而是在惊叹!”
蒋二爷喜笑颜开,挑起大拇哥,连声吹捧道:“江老板果然神通广大,这奉天城要是没了你,指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呐!”
“拉倒拉倒,别搁这捧我了!”江连横笑了笑说,“正好你来了,我把东西给你,咱俩一起去趟分局交差?”
“嗐,去分局干什么,要去也是去饭局呀!”
“什么饭局?”
“啧,江老板跟我装糊涂!”蒋二爷忙说,“陈国进是韩总办的亲信,他丢了寿礼,虽然求的是我,但这件玉雕却是你帮忙找回来的,我哪好意思贪天功为己有呀,这么大的人情,我要是不把江老板带上,那我蒋二还算是个人么?”
别说,这位蒋二爷还挺讲究。
他知道江家不缺钱财,之所以帮他的忙,为的就是多交几个朋友。
如今寿礼追回,他也不好意思把江家一脚踹开,独自去赚人情,何况江家在奉天,本来就是江湖会党的魁首。
江连横听了,明明得偿所愿,却还是假意推脱了几句。
蒋二爷哪肯罢休,好说歹说,最后到底还是拽着江连横前去赴约了。
…………
大西关,德义楼。
正是晌午光景,最近奉天来宾颇多,连带着省城各家酒馆生意兴旺,德义楼更是格外红火。
店内到
处都是纷繁嘈杂的吆喝声,堂倌忙得不可开交,但却仍然免不了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这时候就开始看碟下菜了。
“红烧鱼来喽!”
堂倌推开房门,走进雅间儿,将各式菜色码好,擦了擦手,旋即笑道:“陈先生,江老板,蒋二爷,叶先生,您四位的菜齐了,慢慢喝,慢慢聊,有啥事儿,您随时喊我一声。”
说罢,便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蹑足退了出去。
雅间内顿时复归平静。
陈国进四十多岁,一张水滴型的大圆脸,脑袋尖尖的,虽然穿着西装,但却依然盖不住那一身流里流气的派头。
此人好说大话,爱听奉承,凡事在他嘴里,都能吹着唠出来。
不过,他为人倒是相当豪爽,有江湖气。
听说江连横帮忙找回了寿礼,老小子为了表示感谢,当场就给江家保了一单生意,说是这个季度,兵工厂有一大批钢渣废料,他能动用关系,从中倒腾出十几大车,全都按照市场最低价格让给江家。
兵工厂的废料都是好东西,不愁买家,转手就能卖出个好价钱。
江连横听了,立马眉开眼笑,并当即表态称:和气生财,见者有份!
陈国进那份儿自不必说;蒋二爷穿针引线,当然也少不了孝敬;问题在于,座上还有另一位客人。
此人名叫叶景添,年岁三十往上,宽方脸,高鼻梁,天庭饱满,准头丰润,说起话来南腔北调,听不出究竟是何方人士。
这位是陈国进在津门结交的朋友,赶上张大帅办寿,所以才跟了过来,打算在奉天好好玩些日子。
他自称是闽省人,但却毫无南国腔调。
问他原因,他只说是半生飘零,走南闯北惯了,早已忘却乡音,令人难免心生怀疑。
不过,陈国进却对他格外信任,说他曾在闽省出过海、沪上包过船、去过东洋、下过南洋,现在是津门洋行的大买办。
好家伙,不够他忙的了!
江连横将信将疑,倒也并未追问,只是话赶话说到这了,便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叶景添连忙摆手,呵呵笑道:“江老板,你不用顾及我,我只是来奉天随便玩玩,大家交个朋友就行了。”
“别这么说呀,宁落一轮,不落一人!”江连横说,“你看看,这座上就咱们四个人,总不能让你干看着吧?”
叶景添知道这是场面话,便摇摇头说:“江老板,无功不受禄!今天大家就算认识了,要
想一起发财,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非得急于一时呢?”
“哦?”
江连横挑着眉毛问:“这么说的话,叶先生还有来奉天发展的想法?”
“不不不,发展可谈不上,只不过关内连年征战,各省各地,朝秦暮楚,想做点买卖也不容易,反倒是关外这十几年来,政局稳定,他日战火再起,没准还是个避乱的好去处呢!”
“难不成,叶先生手里有什么幕后消息?”
“哪里还用幕后呀!总统贿选案早已闹得沸反盈天,听说闽省最近又要改换督军,日后江左地区,免不了又是一场大战,到时候,张大帅势必入关争雄,京津地区恐怕也不得太平,奉皖粤三家联盟,我看那曹吴两人,估计是顶不住了。”
“叶先生对时局还挺有了解。”
“生意人嘛,总得学会未雨绸缪!”叶景添笑了笑,紧接着说,“其实,我倒是想问问,江老板对奉皖粤联盟怎么看?”
“我一般都在报纸上看。”
“哈哈哈,江老板果然风趣!”叶景添连忙岔开话题,“来来来,大家喝酒!”
江连横陪饮一杯,旋即追问道:“江某学识有限,既然都已经聊到这了,那叶先生是怎么看的,不妨指点指点?”
叶景添沉吟道:“奉皖两家,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主要是南国那位孙大炮,他手底下那支军队,可不好等同而论,奉皖联合孙粤,当心养虎为患呐!”
话音刚落,众人忽然大笑起来。
“叶先生言重了吧?”江连横说,“我看报纸上的新闻,孙大炮天天嚷着北伐,这都好几年了,也没掀起什么风浪呀!”
叶景添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却说:“那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我想……在座的各位,应该都没去过广府吧?”
众人纷纷摇头。
“那就不奇怪了!”叶景添突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江老板,这北伐的本质,其实是南征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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