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灾后余烬
当天下午,斋藤六郎按照要求上交了配枪、手铐,随后换上便衣,前往南铁株式会社驻奉天分社大楼,去找武田信会面。
山崎裕太坚持随行陪同,说是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出面帮前辈作证解围。
小伙子挺讲义气,倒也令人颇感欣慰。
等到了分社大楼,正赶在下班的时候,天色陡然阴沉晦暗,将雨不雨,街上的行人便也不觉加快了脚步。
没过多久,就见武田信拎着公文包从大楼里走出来,举手投足相当神气。
山崎裕太暗自捏了把汗,生怕前辈按不住脾气,一时冲动跟对方争吵起来。
不过,斋藤六郎眼里虽有不满,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也只好耐着性子迎到阶前,语调生硬地打了声招呼。
“武田先生,石原署长叫我来找你。”
“唔,斋藤兄久等了。”武田信跟他握了握手,随即转头上下打量一眼,“那这位是?”
“山崎裕太!武田先生,幸会了!”
小伙子报上姓名,本打算趁机替前辈说几句好话,不料再一抬头,却见对方早已绕过两人,缓步走下了门前的石阶。
“喂,时间还早,我请你们去小酌一杯吧?”
武田信冲两人招了招手,随后便自顾自地朝电车站的方向走去。
斋藤六郎眉头一皱,不由得跟山崎裕太相视一眼,莫名有点困惑,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可眼下的情况是,武田信身为调查员,无论他们俩愿不愿意,都只能客随主便,于是也只好闷头跟了过去。
……
三人来到浪速通的一家居酒屋,位置很偏僻,客人也不多,但武田信还是单开了雅间,要了两壶清酒,几样小菜。
等到酒菜上齐,推拉门最后一次合拢时,窗外已经下起了绵绵小雨,屋内便也随之显得愈发幽寂。
山崎裕太按照长幼尊卑的次序,给两位前辈斟酒敬烟,空闲时,便只跪坐在一旁,不问不答。
席间,武田信全无调查盘问的意味,除了介绍这家店的酒食以外,说来说去,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口水话。
斋藤六郎听得愈发糊涂,便忍不住打断道:“武田先生,这算什么意思?你不是要调查我么,这样也算调查?”
“你如果想去宪兵大队的审讯室里接受调查,我也可以帮你安排,”武田信饮了一盅酒,笑呵呵地说,“但我觉得没这个必要,而且那也肯定不是石原署长想看
到的结果,你说呢?”
“可是,这种形式的调查,能让上峰信服吗?”
“斋藤兄,你呀,你就是太死板了。”
武田信摇了摇头,忽然反问道:“退一步说,你觉得一个涉嫌通敌的警务署侦缉队长,轮得到我这个南铁会社调查部的职员来审讯吗?”
闻言,斋藤六郎一愣,这话也是他方才感到困惑的重点。
按理来说,在满洲这片地界,警务署的警员涉嫌渎职,理应由警务署长先行内部核查,再移交宪兵队进一步审讯追责。
因为此案牵扯到了“义烈团”,斋藤六郎甚至有可能被带去关东州严加审问。
南铁株式会社虽然号称满洲版的“东印度公司”,权势大到没边,但明面上仍旧只是一家公司而已。
一个南铁调查部的理事,出面调查东洋警务署的警员,这件事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就算武田信是黑龙会成员,他也不应该以调查部理事的身份来审讯警员才对。
斋藤六郎沉思片刻,忽然抬起头:“难不成,是武田先生帮我解围的?”
武田信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驻扎在奉天的宪兵营长是我的老同学,关东厅那边也有我几个朋友,所以放心吧,你会没事的,严格来说,你只需要写一份述职报告就可以了。”
山崎裕太眉间一喜,忙说:“前辈,恭喜啊!”
“诶,先别急着道喜,”武田信说,“虽然没有大碍,但斋藤兄至少也得停职一个月,甚至更久,算是固定流程吧!”
山崎裕太可不管那些,只要前辈能顺利复职,或早或晚,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然而,斋藤六郎却还是有点难以置信,不禁问道:“武田先生的好意,我很感激,但这样会不会有点过于草率了?”
“草率吗?”
武田信忽然撂下碗筷,正襟危坐起来,向两人展示了作为情报人员的职业素养。
只用了三五分钟,他就把斋藤六郎的出身、籍贯、学业、经历,以及在满洲的人际关系简单梳理了一遍。
原来武田信不是没有调查,而是对方在他面前,根本毫无隐秘可言。
斋藤六郎愕然无话,眼里满是诧异,静了好长一会儿,方才开口询问:“难道调查部连我们本国人也要调查吗?”
“当然。”武田信毫不避讳地说,“我们在渗透满洲的同时,也要防止被其他人渗透,你别忘了,我们现在之所以能在满洲立足,是因为帝国当年战胜了俄国佬
??十万青年浴血奋战,才换来了今天的现状。”
斋藤六郎思忖片刻,渐渐有所领悟:“武田先生的意思是……防范赤化?”
“不错,请恕我直言,像斋藤兄这样平民出身的人,是很容易受到那些异端的蛊惑的,为了维护帝国在满洲的利益,我们不得不进行相应的防范措施。”
“怎么可能嘛!”
武田信耸了耸肩:“请别介意,我只是履行我的职责而已。”
“好吧,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武田先生的帮助了!”斋藤六郎解开了心结,主动敬了一杯清酒,气氛也随之渐渐轻松下来,“不过,既然这样说的话,我想武田先生大概也不会相信青丘社是‘义烈团’的联络站吧?”
“我只是觉得太过巧合,但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你难道就不怀疑是江连横搞的鬼吗?”
斋藤六郎吊起眼梢,话里明显带着私人恩怨。
武田信倒也并未立刻反驳,只是例行公事般地问:“你有证据吗?”
“证据?”斋藤六郎皱了下眉,挠挠头说,“我倒是没有证据,但这件事不可能这么巧,我了解宋律成,他肯定不是‘义烈团’的成员,江连横一把火烧了青丘社,青丘社就成了‘义烈团’的联络站了?我才不信呢!”
武田信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提醒他说:“斋藤兄,我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而不是你主观的臆测,空口无凭可不行。”
“要什么证据呀,他不过是个支那人,想要抓他,只需要怀疑就够了,把他关起来严刑拷打,总能问出点什么!”
“不行,斋藤兄,你太低估江先生的影响力了。”
武田信断然回绝道:“他不是普通的支那人,抓他需要考虑很多事,社会舆论、帮派势力、排日情绪,别说你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你有证据,像他这样的社会闻人,也不是你想抓就能抓的,尤其是现在。”
“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现在的情况是,帝国与奉张集团的合作很融洽,民间的排日情绪也很和缓,我们必须要努力维持这种现状,否则的话,那些俄国佬恐怕就要趁虚而入了,这次纵火案调查权的让渡,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
“诶,真是搞不懂那些软弱的政客,我们明明比奉军强那么多,干脆把他灭掉不就好了么,何必还要处处安抚他们!”
斋藤六郎到底只是个维持治安的警员,眼界难免有些短浅,一听这话,便像许多小东洋那般
??立时忍不住抱怨起来。
不过,这正是武田信邀他小酌闲谈的原因之一。
“斋藤兄,帝国在满洲倾注了大量心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是绝不希望这里陷入战火的。有朝一日,等到帝国夺取满洲那天,我们希望得到的是一片繁荣强大的土地,而不是一片废墟。只有这样,满洲才会成为帝国的根据地。”
话题渐大,斋藤六郎感觉有点空洞、乏味。
或者说,他现在更关心自己的私人恩怨。
“武田先生,你说的这些有什么用?”斋藤六郎说,“我只不过是想抓一个支那人,这跟那些时局有什么关系?”
武田信坦白道:“斋藤兄,我今天找你过来,就是想要告诉你,请你以后不要招惹那些有权势、有名望的支那人。”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我正在极力拉拢的目标,就算装也好,请你在南铁附属地营造出一个中日亲善、东亚共荣的局面。”
“可你确定江连横会跟你合作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
“那就是不会合作!”斋藤六郎冷哼道,“我觉得你把他想的太重要了,他不就是个极道分子么,何必那么偏袒他?”
武田信摇摇头说:“我不是偏袒他,而是整个奉天城的豪绅权贵,都是我要拉拢的目标,我们以后需要这些人的名望来巩固帝国对满洲的统治。”
“那你现在的进展怎么样?”
“不是很理想。”
武田信只好实话实说。
目前看来,奉天虽有不少华人示好东洋,但大多只是生意往来,毕竟眼下两国并未开战,还没那么多人着急充当汉奸。
偶有几人甘愿效犬马之劳,仔细一看,也都是些不成器的宵小之辈,指望着靠小东洋翻身耍横,实则都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杂碎;而那些真正有头有脸,有点权势的人,往往碍于名声面子,扭捏作态,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实在不够重用。
斋藤六郎一听,不由得冷哼道:“还是对他们太仁慈了,总得让他们尝尝厉害,他们才知道奉天到底是谁在做主。”
“你说的也对。”武田信没有反驳,“或许等他们真正有求于我的时候,就会变得心甘情愿了。”
话到此处,斋藤六郎忽然咧嘴一笑,却说:“武田先生,我倒是有一份名单,他们也许会有求于你。”
“哦?”武田信始料未及,不禁连忙追问,“什么名单?”
“半个月之前,我在西塔青丘社审过一个华人,叫盛……”
“盛满仓。”山崎裕太在旁边提醒道。
“对对对,就是盛满仓。”斋藤六郎接着说,“他曾经告诉过我,其实奉天城里有很多极道分子对江连横不满,只不过因为江家权势太大,所以他们才敢怒不敢言,我已经把名单汇总过了,不知道武田先生需不需要?”
武田信闻言,不禁眼前一亮。
他当然知道奉天城的商户对江家颇有微词,但那些人只是小商小贩,根本不值得费力拉拢。
而那些帮会分子,又碍于江家的淫威,往往守口如瓶,不愿冒险出风头,一提起江家,嘴里净是好话奉承,更有甚者,直说这奉天城可以没有张大帅,但不能没有江连横,没了江连横,这奉天城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呢!
说说而已,谁知道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斋藤六郎笑道:“武田先生,我觉得,如果你能把他们那些人拉拢过来,江连横恐怕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吧?”
“那倒不一定,我做过调查,江家的地位可不是靠拍马屁得来的。”
武田信趋于保守,毕竟帮会分子大多都是乌合之众,但他仍不免继续追问道:“那份名单呢,你带来了么?”
“现在没有,如果武田先生想要的话,我可以明天交给你,不过——”斋藤六郎顿了顿,忽然有点难为情,“我想跟你做笔交易。”
“交易?”武田信笑出声来,“斋藤兄,我帮你摆脱了宪兵队的调查,你还要跟我讲条件?”
“唉,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我现在有件事需要帮忙,事关重大,普通人恐怕没法出力,估计只有靠武田先生在黑龙会的人脉,才能做到了。”
“哦?那看来,这件事还挺棘手啊?”
“不棘手就不会求到你了。”斋藤六郎应声垂下脑袋,“总而言之,还请武田先生能帮我这个忙。”
武田信眯起眼睛,不禁问道:“不会还是跟江连横有关吧?”
“有关系,但也可以说没关系。”
“我刚才跟你说的话都白说了?”
“不不不,我可以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找江家的麻烦了。”斋藤六郎说,“不过,如果他们支那人自己内讧,总不至于破坏两邦亲善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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