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6章 谣言治家风

神京,鸿胪寺会同馆,土蛮部馆驿。

清晨,寒风凌冽,刚过辰时,官员陆续入馆当值,其余吏员和杂役,开始四处忙碌,各领其事。

会同馆主簿刘霄平,往日那般准时入馆当值。

他刚入馆门经过馆内马厩,看到马夫正往马槽铺设草料,他只是随意打量一眼,突然停下脚步。

会同馆建有专用马厩,修造完善,主要用于安置入馆贵宾马匹。

但馆内并不是整年贵宾盈门,马厩虽然占地宽大,日常没拴多少马匹,大都处于闲置状态。

但自从残蒙使团入京,主要成员入住会同馆,馆内马厩每日都栓满三十多匹战马。

因草原人离不开马匹,使团成员除了车马杂役,几乎人人都是骑马。

这三十多匹战马拴在馆内马厩,因它们属于使团要紧成员,其他战马都安置馆外临时马厩。

刘霄平每日入馆当值,都会经过这处马厩,他是细心谨慎之人,日常又是多有留意。

所以对马厩中这些骏马的样貌,已经十分捻熟,可今天马厩中多了两匹斑战马,看着十分眼生。

随口问道:“老陈,这两匹马昨日没见过,使团有人新入驻”

马夫老陈笑道:“刘大人当真细心,这么多马匹,一下便看出这两匹新来的。

早上天还没亮,估摸着城门才刚开,就有人骑着两匹马,急匆匆进了馆中。

还有人催着让我喂料,这两匹马必定长途奔跑,都饿瘦了一圈,不好养两天可就废了。

听说这两人是从北边赶来的,是那些蒙古人的信使,看着一番火急火燎的。”

刘霄平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径直进了主簿官懈。

走过游廊之时,正遇到迎面过来几人,头前那人服饰华丽,长身玉立,相貌俊朗,风姿不俗。

刘霄平知道整个残蒙使团,都是形容粗蛮的草原汉子。

唯独鄂尔多斯部首领诺颜台吉,俊俏清爽,风度翩翩,与寻常草原人迥然不同,颇有几分汉家风度。

他虽是同文官主簿,但并不参与具体议和事务,和诺颜台吉不过经常遇到,彼此脸熟罢了。

两人迎面而过,他只是颔首示意,诺颜台吉也回以礼数,两人便擦肩而过。

刘霄平回到主簿廨房,走到自己案桌前,从身后书架不起眼地方,抽出一本小册。

举笔在上面写到:十二月十八,城门开启,约卯时三刻,残蒙二骑快马入城,来势急切。

所乘马匹失骠干瘦,乃远程奔袭所致,推测残蒙北向急信传递,疑与两邦和议相关,待查。

……

诺颜台吉走在檐下走廊,看着馆中人来人往,各行其事。

这是个普通的清晨,一切都按正常轨道运转,平淡无波,一如往常,似乎以后也会如此。

但是诺颜台吉心情阴郁,胸口似有重压,生出太多疑问,让他有形同窒息的错觉。

不仅因父亲吉瀼可汗的回音,至今无法收到,更因土蛮部信使急迫入城,和议似乎要生变故。

土蛮部安达汗乃枭雄之姿,性情阴森强悍,早有借机南下之心。

如上浮四成之互市数额,最终无法达成,安达汗如以此为借口,悍然中断和议。

大周和蒙古势必一战,无可避免,大周和鄂尔多斯部绥靖之约,会因此出现变数,自己一番筹谋也将落空……

他进入馆驿正堂,见除了永谢伦部盖迩泰在场,还坐了六七名使团成员,心中微微惊讶。

他本以为阿勒淌只请三大部落首领,商议两邦和议要事,没想到他还叫了使团其他官员。

这六七名使团成员,也是使团中要紧人物,负责和大周兵部磋商和议事项。

当然他们日常磋商口径,完全按使团三大首领授意,准确说是按阿勒淌的授意。

阿勒淌见诺颜台吉就坐,说道:“我们和周人和议互市之事,已有月余时间,至今毫无进展。

周人生性狡诈,忌惮蒙古日益强盛,对我们提出的互市数额,一再压榨,寸步不让。

如此旷日持久下去,此次入京必空手而归,还要虚耗人力米粮。

我已收到大汗传信,无须再与周人消磨光阴,就按周人所提互市数额,签订两邦和议文书。

五日内落地和议诸般事项,使团成员尽早北归,至于各部物资匮乏之事,另想他法应对……”

阿勒淌话语刚落,在坐之人皆神情诧异,面色震惊,实在这消息太过突然。

残蒙三部以土蛮部实力最盛,鄂尔多斯部和永谢伦部都无法抗衡,和议之事几乎由土蛮部一言而决。

当初也是土蛮部执意将互市数额提高四成,才使得两邦议和止步不前。

如今他们重新降低互市数额,还想以此签订和议文书,前后言行未免有些儿戏。

在坐的残蒙官员都窃窃私语,永谢伦部盖迩泰粗声大气,言辞中已经显露不满。

在座唯独诺颜台吉默默无语,心中思绪却如翻江倒海一般。

原先阿勒淌将互市数额大幅提高,必将造成两邦和议无法落地,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结果。

当初阿勒淌还曾放言,使团既已抵达神京,只要取得理想互市数额,无须顾忌和议时间长短。

当时诺颜台吉便心生疑虑,隐约觉得土蛮部似乎借和议之事,故意虚耗拖延时间。

这般行事出于何种目的,诺颜台吉私下反复推敲,始终不得要领。

眼下土蛮部骤然转变诉求,不仅接受极低的互市数额,还急于签订和议文书,使团人员尽快北归。

前后行事如此悬殊,让诺颜台吉愈发生疑,他已断定事情缘由,必定来自凌晨抵达馆驿的信使。

至于信使带来何等消息,阿勒淌不管出于何种考虑,都不能轻易公之于众。

但是只要大周和蒙古签订和议,迫在眉睫的边关战事,只是可以得到暂时缓冲。

这对于不想卷入战事,正暗中与大周互通款曲的鄂尔多斯部,无疑是桩好消息,诺颜台吉没有拒绝的理由。

……

盖迩泰虽对阿勒淌反复无常,有所怨言,但也找不到反对理由。

周人寸步不让,和议态度明显,即便再拖延下去,依旧徒劳无功。

阿勒淌见诺颜台吉和盖迩泰,都无异议,想来即便心中不满,对尽快和议之事,也都抱着默认态度。

说道:“既然各位都无异议,今早两邦合同,我们就和大周开宗明义,拟定和议初昭,尽快呈报周天子。

和议诏书签署,双方互市诸般细节,最近三日跟进督办,尽快落定事情。

我们城外大营人马,包括入城八百之众,可以分批携带辎重,这几日陆续离开神京。

否则待和议诏书签署,二千人马聚队离开,道路拥堵,反而拖慢北归时间……”

诺颜台吉听了这番话,心中愈发有些古怪,和议签署,人马撤离,竟然操办如此急切

而且他还有最焦急之事,三日之内,父汗的回音能否送到。

如今依旧杳无音信,鄂尔多斯部与大周无法继续商谈,双方绥靖互贸之事。

如果真出现这种状况,自己有何理由继续滞留神京……

……

鸿胪寺会同馆,两邦和议大堂。

原本辰时过半,两邦和议官员各自入堂,开始新一天的磋商扯皮。

贾琮一般上过早朝,每日巳时过半,或者将近午时,才会到达会同馆,履行和议掌记职责。

其实他也是虚应其事,因眼下双方和议,如同无根之木,已失去实际意义,他这个和议掌记形同虚设。

他每日来会同馆,目的是与诺颜台吉保持联系,等待鄂尔多斯部回音,以便推行双方河套私贸之事。

但他今日巳时到达会同馆,残蒙和议官员竟姗姗来迟,等了稍许才见他们鱼贯入堂。

待双方官员坐定,残蒙官员开诚布公,提出经使团内部磋商,同意大周主张互市数额,双方可依此签署和议。

在场包括贾琮在内的大周官员,无不因这番话惊诧万方,双方昨日依旧唇枪舌战,互不让步。

只不过一夜之间,残蒙使团态度犹如斗转星移,竟然起了如此大转变。

其中有大周官员询问缘由,残蒙官员只说双方磋商多时,大周坚持己见,继续多谈无义

草原上正值隆冬,各部物质匮乏,早日落定和谈,即便互市数额低下,总也能解燃眉之急。

看到残蒙官员不耐烦的解释缘由,让贾琮有些哭笑不得。

双方拉锯扯皮许久,蒙古人原本狮子大开口,颇有气势汹汹之情。

大周全力以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没想蒙古人自己先松了跨,倒让大周犹如一拳打在上。

两邦和议一下跳过诸多过程,飞快就入和议诏书拟定阶段。

好在大周认定的互市数额,事先经过深思熟虑,与互市相关的章程,都已形成较完善草案。

双方官员用了两个时辰,便拟定两邦和议诏书草案。

贾琮身为和议掌记,不仅要参与草案拟定,还需协同其他和议官员,携带诏书草案向顾延魁、王士伦禀报。

等到两位和议上官拟定诏书,还需要向宫中嘉昭帝呈报御览。

贾琮身为和议掌记,原本有些无所事事,和议进度被离奇拉快,他也突然变得繁忙。

他本想寻机和诺颜台吉见面,询问残蒙使团改变初衷缘由,竟也抽不出稍许空闲。

……

荣国府,东路院。

内院正房之中,佛龛上供奉观音大士,摆着白瓷三足香炉,点着上等的红秀线香。

王夫人手持佛珠,口中默念佛咒,只是最近心中烦乱,已愈发无法静心持诵。

她正有些神思烦躁,见心腹王婆子走进房内,似乎有要紧事要说。

自秦显两口子被打发到农庄,东路院便少了内外管事。

王夫人担心王熙凤从中作梗,竟从西府划拨老练管事,来管东院内外事务,在自己身边扎钉子。

秦显两口子刚被送走,她便抢着告知贾母,让王婆子兼做东路院内外管事,免得让旁人占了先机。

王婆子是王夫人的陪嫁丫头,不像当年周瑞家的抛头露面,只跟着王夫人跑腿办事。

她虽不显山露水,却对王夫人十分忠心,前番彩霞之事,便是她一手操办,很得王夫人信任。

她自做了东路院内外管事,更是心满意足,对自家太太越发死心塌地。

多年饱受熏陶的手段,一下得了用武之地,不过几日时间,就将内外院打理得严密。

王夫人正装着念经,只是心思紊乱,哪里能够静心。

见王婆子进来,有些打扰清静,微微皱眉,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王婆子说道:“太太,这几日我听到风声,西府那边传出许多闲话,底下丫鬟婆子乱嚼舌根。”

王夫人心中一跳,问道:“都说了什么闲话,难道和我们东院相干”

自东院出了秦勇这等丑事,让二房名声受了牵累,王夫人身为当家主母,难辞其咎。

这几日她心中着实没底,老爷这几日见到自己,总是冷着脸皮,说话也硬邦邦,没有一丝暖气儿。

昨日她去荣庆堂请安,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觉老太太话语少了热络,显得有些虚应敷衍。

即便她灵前诵经念佛,也无法安定心绪,心中捕风捉影,宛如惊弓之鸟。

王婆子说西府生出闲话,她先想到是否和自己相干……

……

王婆子说道:“这些闲话牵扯到太太和大奶奶,说的颇为难听,也不知哪个短命的编排出来。”

王夫人听到果然和自己相关,脸色顿时发白,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王婆子在王夫人鬓边附耳,轻声嘀咕许久,王夫人听了脸色大变。

她做了十几年当家太太,家规宗法自然清楚,长房袭爵继产,二房沦为偏房,迁入东路院。

当家太太的荣耀体面,论理她已不该享用,但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又远没豁达心胸。

旁人没有撕破脸说道,她自然都要当做不知,原有的尊崇体面,一丝一毫都不愿松手。

一直以来都风平浪静,从来没人敢去多嘴,老太太也从不会提起,旁人多半不会主动戳破。

这一桩让王夫人得意,觉得自己在外人眼里,往日威势犹在,自然更加心安理得。

每日去西府走动,以前爱带着彩云,如今最爱带着玉钏,里外也是一桩体面。

……

如今实在没有想到,二房刚出了秦勇的丑事,正有些风雨摇动,竟然就有人落井下石,偏在这关口生出闲话。

且这些闲话着实恶毒,字字句句正戳中心窝,像是要扒光自己脸皮。

王夫人怒道:“到底那些奴才烂嚼舌根,简直无法无天,如今西府越发不像样子。

我倒要到老太太跟前评理,凤丫头到底怎么管家,以往我当家的时候,哪会出这等下三滥事。

必要请老太太严加查访,找出编排闲话的奴才,一气家法打死,看以后哪个还敢胡言!”

王婆子劝道:“太太暂且息怒,如今闲话已传开,即便抓到人打死,也拦不住话头了。

况且太太把事闹开,岂不是自己解开盖子,旁人倒觉得不打自招,事情反而更加糟糕。

东路院是独门独户,咱们就当自己没听见,也不去接这话茬,旁人也奈何不得太太。

再说老太太看在老爷的脸面,必定不会挑这个话头,旁人如何能找到缝隙。”

王夫人听了这番话,觉得大有道理,说道:“这些日子你管好内外门户,院里哪个敢传话多嘴,一律打死!”

王婆子说道:“太太尽管放心,底下奴才我会严加管束,哪个也不敢放肆。

大奶奶被牵扯其中,自然不会多说半句,只是院里人口繁杂,其他人却保不齐……”

王夫人冷哼一声:“知道你说哪个,只要还有我在,这东路院翻不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