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又是少爷安排的
马车朝着涿州城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行进着。
车厢里,朱祁镇半眯着眼,指尖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像是在回味汤包的余韵,又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夏子心替他拢了拢新换上的紫貂大氅领口,温声道:“还怄气呢?佑柏那孩子也是担心你我,这份孝心,细致周到,总比莽撞惹出麻烦强。”
“怄气?”朱祁镇掀开眼皮,嘿嘿一笑,哪还有半分不悦,
“朕……我是那种跟小辈计较的人吗?我是在想,那小子既然把戏台子都搭到良乡了,下一出肯定更热闹。咱们啊,就安心当这看客,顺便……给他出点难题。”
他眼中闪过一抹老顽童式的狡黠,压低声音对夏子心道:“你信不信,涿州城里,最好的客栈,最雅的房间,最地道的小吃,保准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就等咱们偶遇呢。”
夏子心失笑:“那你待如何?”
“如何?”朱祁镇得意地一扬下巴,“他安排他的,咱们玩咱们的。他不是要表孝心吗?咱们就看看,他这孝心,能不能追上咱们即兴的脚步。老吴!”
“老爷您吩咐。”老吴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
“进了涿州城,别去那什么云来阁了,听着就一股子刻意安排好的味儿。找个……嗯,找个人气旺、故事多、最好还有点年头的客栈,要那种推开窗能听见市井叫卖,晚上能听见更夫梆子声的。”
老吴在外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琢磨哪家客栈符合这“刁钻”的要求,还得兼顾安全,半晌才瓮声瓮气地应道:
“……得嘞,老爷,包在小的身上。”
心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涿州城里那些鱼龙混杂但暗哨容易布控的老店。
后方马车里,朱佑柏正听着杨虎汇报涿州的安排。
“云来阁天字一号院已经包下,清静安全,视野极佳。涿州三绝:永记驴火、刘氏白肉罩、王麻子糖炒栗子,都已着人分头去守候,一旦出锅,立刻用暖盒快马送来,保证口感如新。”
杨虎办事,向来滴水不漏。
朱佑柏满意地点点头,又补充道:“听皇祖母说,皇祖父打小就爱凑热闹,让底下人留意些涿州本地的趣谈、传说,若能偶遇个能说会道的本地老先生,那就更妙了。”
“是,殿下。”杨虎躬身,刚要转身去安排,前面马车一个加速,老吴洪亮的嗓音隐约随风飘来几句“……找个人气旺、故事多的老店……”
杨虎脚步一顿,和朱佑柏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得,太上皇这是不按常理出牌了。
“殿下,这……”杨虎有些为难。
云来阁是最好,但若太上皇执意不去,强请反而露馅。
朱佑柏扶额,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快,让人去查,涿州城里除了云来阁,还有哪些老字号客栈,要……要能推开窗听见市井叫卖,晚上能听见更夫梆子,最好还有点陈年故事的,立刻让咱们的人先去打点布置,要快,务必赶在皇祖父马车到达前弄妥帖。”
“是!”杨虎立刻领命,转身就对几个精干的便装侍卫低声快速吩咐下去。
一时间,后面车队里几匹快马悄无声息地加速,越过太上皇的马车,率先没入前方风雪中的涿州城廓。
涿州城门口,盘查显然比良乡严密许多,兵丁披甲持锐,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进出人流。
老吴驾着马车,不慌不忙地排队。
轮到他们时,兵丁刚板着脸上前,还没开口,旁边一个像是小头目的人眼尖,一眼瞥见了马车帘子一角无意间露出的一小块乌木牌子,那是刚才李福“孝敬”时,老吴顺手挂上的,刻着狴犴纹样,寻常人不认识,但他们这些守城门的,多少听过些传说。
小头目心头一跳,再看老吴那独眼沉稳的气度,立刻堆上笑脸,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开了要盘问的兵丁,对着车厢拱拱手:“天寒地冻,老先生老夫人快请进城暖和暖和。”
连路引都没查问。
朱祁镇在车里哼笑一声,对夏子心低语:“瞧见没,那小子的人,手脚倒是快。”
马车顺利入城。
涿州原本不大,可随着朱祁镇这些年的改革,商贸大兴,居然在短短几十年内发展成了拥有三十多万人口的大城。
虽风雪依旧,但街上行人不少,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比良乡小镇又多了几分繁华。
老吴放缓车速,独眼如鹰隼般扫过街道两旁的客栈招牌。
“老爷,夫人,您看前头那家悦来老店如何?看着门脸有些年头了,客人进出不少,瞧着也热闹。”
老吴指着前方一家幌子旧但门庭若市的三层木楼。
朱祁镇撩帘看了一眼,点点头:“成,就这儿了。”
马车停在悦来老店门口。
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
还没等老吴开口,斜刺里又窜出一个人,还是那个熟悉的靛蓝绸衫,李福!
他像是刚好从店里办完事出来,一见马车,立刻露出“天大的巧合”般的惊喜表情:
“哎呦,老爷、夫人,真是巧到家了,小的刚在这悦来老店给您二位订好了上房,正想着去城门口迎迎呢,您二位这就到了,您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朱祁镇和夏子心对视一眼,努力憋着笑。
朱祁镇板着脸:“哦?又是你家少爷安排的?”
李福一脸“您可冤枉死小的了”的表情:“哪能啊,少爷远在京城哪能知道您二位临时起意歇这儿?纯属巧合,纯属小的跟您二位心有灵犀。”
“这悦来老店可是涿州百年老字号,故事多,氛围好,推开窗就是街景,晚上还能听见梆子声,最适合您二位体察民情了。”
他把朱祁镇的要求复述得一毫不差。
朱祁镇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慢悠悠地下车:“那还真是……巧得很啊。”
李福擦着并不存在的汗,殷勤地在前面引路:“您二位这边请,天字一号房一直给您留着呢!”
进了房间,果然雅致清净,一应物品俱全,火盆烧得旺旺的,桌上还摆着一盘水灵灵的乐陵的冬枣和几样精致的点心,一看就不是普通客栈能提供的。
窗户推开,楼下街市的喧嚣热浪扑面而来。
朱祁镇走到窗边,看着下面熙攘的人群,忽然叹了口气:“子心,你发现没,咱们这微服,像是被人放进一个精心打造的金丝笼子里,走到哪儿,笼子就跟到哪儿,看着外面热闹,其实隔着一层呢。”
夏子心正要安慰,却见朱祁镇忽然眼睛一亮,指着楼下某个角落:“咦?那是在做什么?”
只见街角一处避风角落,围着一小圈人,中间是个衣衫略显单薄的老头,抱着个破旧的渔鼓,正在那摇头晃脑、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周围听众不时发出惊呼或哄笑。
“像是……说书的?”夏子心也来了点兴趣,宫里的说书先生可没这般鲜活生动。
朱祁镇兴致勃勃:“这个好,走,子心,咱们去听听这个,这总不是那小子能安排的吧?”
他像是找到了打破“金丝笼”的突破口,拉着夏子心就要下楼。
老吴和李福面面相觑,李福赶紧使眼色,一个小厮悄无声息地先溜下楼去接近那说书圈子。
等到朱祁镇和夏子心在老吴和李福“不经意”的护卫下走近时,那说书老头正好一拍醒木:“……要说这涿州城最奇的一件古事,那就不得不提当年辽宋对峙之时,杨六郎镇守瓦桥关,那真是一杆枪吓退辽兵十万……”
老头说得绘声绘色,周围听众听得如痴如醉。
朱祁镇也听得津津有味,插嘴问了一句:“老先生,这杨六郎当年真在此地驻守过?”
说书老头被打断,也不恼,看向朱祁镇,眼睛一亮,更加卖力:“这位老员外问得好,岂止驻守过?这涿州地界,处处都是六郎的传说,您瞧那边那座古塔没?”
他指向远处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塔尖:“传说那就是六郎的点将台所化,底下还压着一条兴风作浪、企图水淹涿州的恶蛟呢,每逢雨夜,塔下还能听见龙吟和兵戈之声。”
老头说得有鼻子有眼,周围人啧啧称奇。
朱祁镇听得哈哈大笑:“有点意思,赏!”
李福立刻机灵地掏出一块碎银子塞给老头。
老头接过银子,喜笑颜开,说得更起劲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古塔镇恶蛟的细节,什么张天师如何出手,杨六郎如何相助,说得天花乱坠。
朱祁镇听得满意,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市井乐趣。
他却没注意到,那说书老头在接过银子时,手指极其隐秘地与李福的手指碰了一下,递过一个“任务完成”的眼神。
而人群外围,两个刚才还在为“杨六郎是在雄州还是涿州”争论得面红耳赤的“路人”,此刻也悄然闭嘴,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