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下江南2
车厢内,暖意渐生。
夏子心看着丈夫那张兴奋得像个得了新玩具孩子的脸,心里那点残余的皇后端持彻底烟消云散。
她拢了拢绛紫色的银鼠袄,也忍不住凑到另一侧车窗的帘隙边,好奇地向外张望。
“老头子,”她轻轻捅了捅朱祁镇,“你看那糖葫芦,红彤彤的,瞧着就喜兴,咱们在宫里,御膳房做的再精致,也没这个鲜亮劲儿。”
朱祁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见一个裹得严实的小贩,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在雪地里吆喝,那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壳,在灰蒙蒙的雪天里格外扎眼。
“停车,老吴,停车!”朱祁镇立刻来了精神,像个发现宝藏的孩童。
“吁……”老吴勒住马,动作麻利。
朱祁镇不等车停稳,就掀开帘子探出头,对着小贩招手:“那卖糖葫芦的,过来。”
小贩见这半旧马车里探出个穿着朴素但气度不凡的老头,旁边还坐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不敢怠慢,赶紧小跑过来,满脸堆笑:“老爷夫人,来串糖葫芦?刚蘸的,酸甜开胃。”
朱祁镇看着眼前红彤彤的一串,豪气干云:“给朕……咳咳,给我们来两串,不,三串,老吴也来一串。”
老吴在车辕上连忙摆手:“哎呦太上……老爷,小的牙口不好,啃不动这个。”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朱祁镇瞪眼,帝王余威不经意泄露一丝,吓得小贩一哆嗦。
朱祁镇也觉不妥,赶紧摸向腰间……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来,他穿着棉袍,荷包都没带一个!
场面顿时有点尴尬。
朱祁镇脸上那点兴奋僵住了。
他堂堂太上皇,富有四海,此刻竟被一串糖葫芦难住了?
夏子心忍着笑,从自己袖袋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倒出几枚铜钱,递给小贩:“喏,三串的钱,拿着吧。”
小贩千恩万谢地收了钱,递过三串亮晶晶的糖葫芦。
朱祁镇这才松了口气,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咔嚓!”糖壳碎裂,山楂的酸混合着糖的甜在嘴里炸开,久违的、属于市井的纯粹滋味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
“唔,好吃,比御……比家里的蜜饯果子爽利。”他含糊不清地赞道,顺手递给夏子心一串,
“子心,你也尝尝。”
夏子心矜持地咬了一小口,酸得她眉头微蹙,但随即那酸甜交织的滋味又让她忍不住再咬了一口。
“嗯,是……别有一番风味。”她点点头,努力维持着仪态,嘴角却沾了一点亮晶晶的糖渣。
老吴看着手里那串“御赐”的糖葫芦,哭笑不得,只能象征性地舔了舔,心里嘀咕:这玩意儿,太上皇啃得欢,可苦了他这老牙口咯。
马车继续前行,穿过热闹的街市,驶向城门。
老吴不愧是当年给朱祁镇牵马坠蹬的老把式,对京城道路门儿清。
他没走戒备森严的正阳门,而是拐了个弯,熟门熟路地溜达到了相对僻静、盘查也稍松的广渠门。
守城门的兵丁正缩在避风的角落里跺脚取暖,见一辆半旧青帷马车慢悠悠过来,懒洋洋地挥挥手:“停下停下,出城文书呢?路引呢?”
老吴勒住马,独眼一翻,那老兵油子的痞气瞬间上身,嗓门洪亮:“嚷嚷什么,没看见车里坐着谁家老爷夫人?大正月里急着出城探亲,文书路引?爷们儿这张脸就是路引。”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索。
兵丁被他那独眼透出的凶光气势唬得一愣,探头想看看车里是何方神圣。
朱祁镇在车里听着,赶紧把最后一口山楂囫囵吞下,正襟危坐,努力板起脸,试图找回一点太上皇的威严。
夏子心则迅速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糖渣,恢复了雍容姿态。
老吴掏了半天,终于摸出个东西,不是文书,而是一块黑黢黢、沉甸甸的铁牌,上面似乎有些模糊不清的花纹。
他看也不看,直接甩给领头的兵丁:“喏,够不够路引?”
那兵丁接过铁牌,入手冰凉沉重,上面的花纹……他眯着眼仔细辨认,似乎是个模糊的龙形?
还有几个小字……“御……御马监……特……” 他手一抖,差点把牌子掉地上。
御马监!
这可是伺候宫里贵人的地方,再联想到这独眼老头那身看似普通却透着精悍的筋骨,还有车里那两位虽然衣着低调但气质不凡的老人……兵丁脑门上的汗瞬间就下来了。
“够……够够够,太够了!”兵丁双手捧着铁牌,恭敬地递还给老吴,声音都哆嗦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老爷夫人您请,您请,雪天路滑,您慢走!”
他一边说,一边麻溜地挥手示意放行,生怕慢了一步。
老吴哼了一声,收回铁牌,得意地一扬鞭:“驾!”
马车骨碌碌地驶出了高大的城门洞。
朱祁镇在车里看得分明,憋着笑,低声对夏子心说:“瞧瞧老吴这狗东西,威风不减当年啊,一块破牌子,吓得那小兵脸都白了。”
夏子心也莞尔:“可不是,倒省了我们不少麻烦。只是……”
她看着车窗外越来越荒凉的景象,官道两旁是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林,寒风卷着雪沫子直往车厢里钻,
“这四面透风的,今晚住哪儿啊?总不能真睡这破马车里吧?”女人的忧患意识又冒头了。
朱祁镇裹紧了棉袍,也感受到了寒意,但兴致不减:“怕什么,天大地大,还找不到个落脚的地方?老吴,找个暖和的地儿,咱们打尖住店!”
“得嘞,老爷夫人您坐稳。”老吴应了一声,鞭子甩得更响了些,老马也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撒开蹄子在官道上小跑起来。
约莫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暗,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前方官道旁,终于出现几点微弱的灯火。
走近了看,是个小小的集镇,依着官道而建,只有一条主街,两边稀稀拉拉开着些铺面,大多是卖些杂货、吃食和供行人歇脚的简陋客栈。
老吴在一家看起来门脸稍大、挂着“悦来客栈”破旧幡子的店门口停下。
客栈门口挂着两个气死风灯,在风雪中摇晃,透出昏黄的光。
“老爷夫人,就这儿吧?看着还算齐整。”老吴跳下车辕,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
朱祁镇掀开车帘,一股冷风灌进来,他打了个哆嗦,但看着那点昏黄的灯火,还是觉得温暖:“行,就这儿,有热炕头就行。”
他率先跳下车,落地时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在宫里养尊处优几十年,筋骨都酥了。
夏子心在老吴的搀扶下也下了车,看着客栈那斑驳掉漆的门板和门缝里透出的嘈杂人声,秀眉微蹙。
这环境,可比坤宁宫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吴上前拍门:“店家,开门,住店。”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混杂着汗味、劣质酒味和炖菜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一个围着油腻围裙、满脸堆笑的胖掌柜探出头来:“哎哟,三位贵客快请进,天寒地冻的,赶紧进来暖和暖和。”
客栈大堂里点着几盏油灯,光线昏暗。
七八张方桌坐满了人,大多是赶路的脚夫、行商,个个裹着臃肿的棉袄,大声划拳喝酒,吵吵嚷嚷,烟雾缭绕。
朱祁镇和夏子心一进去,那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气度,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
胖掌柜眼尖,一看这三人组合,一个气质不凡的老爷,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夫人,一个独眼却透着精悍的老仆,心里立刻盘算:这指定是京城里哪个大户人家出来探亲或者办事的,怠慢不得。
他连忙挤出更热情的笑容,把三人引到角落里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旁:“贵客这边请,清净些,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本店有上好的烧刀子,刚炖好的白菜粉条肉,还有热腾腾的馒头!”
朱祁镇被这嘈杂的环境震得耳朵嗡嗡响,看着那油腻腻的桌面和条凳,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当皇帝五十多年,何曾在这种地方用过膳?就是亲征草原时也没这待遇。
夏子心更是悄悄用帕子掩住了口鼻,这气味对她来说过于“浓郁”了。
老吴见主子脸色不对,赶紧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掌柜说:“掌柜的,有清静点的雅间没有?再给我们上点……上点精细的吃食。”
他一时也想不出这乡下小店能有什么“精细”的。
胖掌柜一脸为难:“哎呦,这位爷,小店小本经营,就这大堂敞亮,哪有什么雅间啊,精细的……您看,这大过年的,刚杀的猪,白菜粉条炖肉,那是顶顶好的,馒头也是新蒸的,白着呢。”
朱祁镇看着周围那些粗豪汉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样子,肚子也确实咕咕叫了起来。
罢了,入乡随俗!
他心一横,学着那些脚夫的样子,大马金刀地在条凳上一坐,一拍桌子:“行,就白菜粉条炖肉,再来壶……嗯,来壶热茶,要最烫的。”
酒是不敢喝的,万一醉了失态可不得了。
夏子心看着丈夫这副“豪迈”的样子,又是想笑又是无奈,也只能在他旁边小心地坐下,尽量不去碰那油亮的桌面。
很快,一大盆热气腾腾、油汪汪的白菜粉条炖肉,一簸箕白胖的馒头,还有一壶粗茶就端了上来。
那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孔,勾得人食指大动。
朱祁镇拿起一个馒头,掰开,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夹了一大块颤巍巍的五花肉和吸饱了汤汁的粉条塞进去,狠狠咬了一口。
肥肉的油脂和浓郁的汤汁瞬间在口腔里爆开,混合着麦香的馒头……这滋味,竟比宫里的山珍海味更让人觉得痛快实在。
“唔,香,真香。”朱祁镇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赞道,眼睛都亮了,“子心,快尝尝,比御膳房炖得入味。”
夏子心看着丈夫那毫无形象的吃相,再看看眼前这盆卖相实在谈不上雅致的炖菜,犹豫再三,终究是抵不过腹中饥饿和那诱人的香气。
她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根粉条,吹了吹,放进嘴里……
片刻后,她眼睛也微微一亮,又夹起一小块炖得软烂的白菜……嗯,确实咸香适口,带着浓浓的烟火气。
老吴站在一旁伺候,看着两位主子吃得香,肚子也咕咕叫。
胖掌柜很有眼力见,赶紧又端来一大碗炖菜和几个馒头,招呼老吴:“这位老哥,你也坐下吃口热乎的,站着多累啊。”
老吴看看主子,朱祁镇正埋头苦干,挥挥手含糊道:“吃你的,站着干嘛。”
老吴这才嘿嘿一笑,在旁边的条凳上坐下,也甩开腮帮子吃了起来。
那独眼里的满足感,不比主子少半分。
大堂里依旧喧闹,但在这嘈杂的烟火气中,朱祁镇和夏子心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用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不用在意一举一动的仪态,吃得热乎,胃里暖和,心里也踏实。
吃饱喝足,胖掌柜引着三人上楼。
所谓的“上房”,不过是一间稍大点的屋子,土炕占了大半,炕上铺着半旧的芦席。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两把吱呀作响的椅子,墙角还堆着些杂物。
唯一的好处是,炕烧得挺热乎。
夏子心看着这环境,尤其是那看起来就不甚干净的芦席,眉头又皱了起来。
朱祁镇倒是兴致勃勃,他脱了鞋,试着往炕上一坐,被烫得“哎哟”一声跳起来,随即又觉得那股暖意从屁股直透上来,舒服地喟叹一声:“暖和,真暖和,比地龙也不差。”
老吴忙前忙后,从马车上抱下他们简单准备的包袱,又找掌柜要了热水和新布巾。
一番折腾,终于安顿下来。
朱祁镇和夏子心并排靠在热烘烘的炕头上,老吴则抱了床掌柜额外给的旧被褥,在炕边打了个地铺。
屋外风雪呼啸,拍打着窗棂。
屋内,油灯如豆,光影摇曳。
习惯了宫中寂静无声、只有更漏滴答的夜晚,此刻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的鼾声、楼下大堂尚未散尽的喧闹余音,反而构成了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子心啊,”朱祁镇握着老妻的手,炕火的暖意和饱食后的慵懒让他声音都带着满足的喑哑,“听见没?这声儿,比宫里的钟鼓声听着踏实吧?”
夏子心靠在他肩头,感受着这粗糙却真实的温暖,轻轻“嗯”了一声。
她看着油灯下丈夫脸上舒展的皱纹,那是一种彻底卸下重担后的松弛。
她忽然觉得,这简陋的客栈,这滚烫的土炕,这窗外的风雪,竟比那金碧辉煌的宫殿更让她心安。
“就是这炕……有点硌得慌。”她小声抱怨了一句,挪动了一下身体。
朱祁镇哈哈大笑:“哈哈哈,硌得慌?总比坐在奉天殿那硬邦邦的龙椅上舒坦,那椅子,看着威风,坐上去,腰酸背疼,还得端着架子,累死个人。”
他模仿着上朝时正襟危坐的样子,逗得夏子心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呀,越老越像个老小孩。”夏子心嗔怪地拍了他一下,脸上却满是笑意。
老吴在地铺上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太上……老爷,您小点声,这墙不隔音……”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打起了呼噜,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融入这客栈的“交响乐”中。
朱祁镇和夏子心相视一笑,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只有炕火的红光微微映亮墙壁。
朱祁镇满足地咂咂嘴,仿佛还在回味那盆白菜粉条炖肉的滋味。
“明儿个……”他带着浓重的睡意,喃喃道,“让老吴打听打听,这附近……有啥好玩的……听说京郊有温泉……”
夏子心也迷迷糊糊地应着:“嗯……温泉好……解乏……再买两串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