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1.会见

“看来作为代城主,你总算是要忙起来了?”冢原卜传不带恶意的调侃着。

他将侧耳倾听的脑袋转回来,询问蓝恩。

“需要暂时停止吗?修行武技,不急于一时。”

“那倒没必要。”蓝恩的动作不停,木质大太刀依旧在半空中留下凌厉的破空声。

而现在,他甚至能在施展【残心】的过程中气息平稳的说话了。

“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好了,如果这还能出岔子.哈,我反倒会高看这鹭山城里的高官们一眼。”

毕竟能让他感觉超出控制,也算是种超常的本事了。

而冢原卜传则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这幅架势,肩上架鹰的壮硕老人,单手撑剑、气息凌冽。

还有道场中,这浸润在清晨冷冽的阳光之下的孤寂气氛。

“看来你是想用老朽当镇场的陪衬?哼”

老武士冷哼一声,却并没有动作。

冢原卜传不仅是剑术超群,本身的经历和出身,也让他离京都朝廷并不远。

甚至于一度上洛,成为当今幕府将军的剑术教习。

要说他不懂官面上的文章,那就是在说笑了。

可正因为他懂,所以他才更不看好蓝恩目前在官面上的处境。

那个神神叨叨自称安倍晴明的阴阳师,把他给劝导来鹭山城的时候可是说了说这里的大概情况。

斋藤道三那以下克上的【美浓蝮蛇】紧急出城,似乎要在美浓再起波澜,留下的代城主此前压根没人听过。

没有威望、没有根底、没有背景。

什么都没有,就指望着真凭区区一张委任状,就能掌控城池了?

别说斋藤道三在美浓本来就立身不正、根基不稳,就算是整个日本天下最正、最稳的天皇!

他发下一道委任状就能货真价实的任免地方大名了吗?

虽说这想法可能有些不敬,但天皇真要能做到这种事,还哪来的战国乱世?

可现实是,天皇和公卿们这会儿还在皇宫里饿肚子呢。

就连幕府大将军的足利家,都得频繁举债,维持体面。

冢原卜传腹诽着。

当初要不是‘幕府将军教习’的这个天大的名头,足利家可请不起他来教授剑术。

他这一身本事,遇到称心的逸才,就算是他自己出钱接济都要教下去。可要是不称心,那就得公事公办了。

而就在【剑圣】的腹诽之中,道场的大门外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

他们的草鞋踩着庭院中的鹅卵石哗哗作响。

十二位着直衣戴立乌帽的官员,一股脑的跨过小池塘上的小桥,挤在道场的前庭木质台阶下。

他们神情动摇、眼神恍惚、不能自持。

而依旧一身游商打扮,外面明黄色的褂子都起毛边了的藤吉郎,则昂首挺胸的站在这群人的最前面。

他脸上带着微笑,手指得意的一蹭鼻子。

“嘿嘿!”

而两日之前,还在藤吉郎拜访过后,转过身就说他是‘乡下来的草芥、贱民’的明智光安,此时手心却渗出汗水,浸润了手中的蝙蝠扇。

脖颈处的汗水连带着领口处【水色桔梗】的家纹也被阴湿了。

一行人挺着脊梁,面色严肃的在木质台阶之下的鹅卵石上跪坐下来。

按理说,就算是斋藤道三接见他们的联席到访,也得在天守阁中收拾出最郑重的房间,摆出最规矩的招待,才算是有礼。

可是自昨天过后。

眼前这个连个正经姓氏都没有的游商,以宣布决定的口吻向他们说,‘明天早晨,前去道场拜会代城主殿下’的时候。

他们十二个囊括鹭山城管理方方面面的管事官员,却没有任何一个觉得有任何的不对劲。

当时,也没有任何一个脑袋还保持着理智与清醒,去想想道场之中到底是什么布置,哪来的宽敞地方让他们一群人见礼跪拜。

而直到现在,他们来到了道场,也只敢在道场的台阶下跪着,跪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而不敢往上触碰那平整的木质阶梯。

膝盖上传来的感觉很不好受。

但是他们此时也都完全感觉不到了。

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人脉关系,这在平常当然是很好用的关系网,很强大很隐蔽的庇护所。

就连在美浓积威多年的斋藤道三,面对这种关系网都只是隐隐约约的窥见一角。

连看都看不清楚,更别说施压、拆解、针对了。

甚至于说,这些关系网之中的官员、贵族们自己也都看不清整张网的全貌。

因为这都是高门大户们,在好几代人,乃至是家族诞生之时起就积累下来的关系和人脉。

一代代的通婚、利益交换。

这是整个贵族阶层的存续方式与生存本能,就算是属于这个阶级之中的个体,对其来说也微小到不值一提。

也正是因为没人能看清这张网,就连编织者都看不清,所以才没法对付。

可是从昨天开始,这些组成了关系网,却连自身都看不清这张网的全貌的贵族们,不约而同的感受到了这张网上泛起的涟漪!

而那涟漪的源头,却仅仅是在街面上拿着一张纸,就跟说明书似的按图索骥,一家家找过去谈话的,代城主手下那滑稽的游商藤吉郎?!

高门大户们从出生起就享受着这张隐蔽、深邃的大网所带来的照顾。

也因此,当整张网都被人扯出来,跟摆弄摊位上的渔获一样被人随手把玩时,这些人的惊恐同样也深入骨髓!

最初发现这一点的贵族们,曾经气急败坏的想要弄死宛如逛街选货一样的藤吉郎,拿到他手上那张恐怖的折子。

但是紧接着,他就发现曾经让自己如鱼得水的关系网,此时正从四面八方传来压力,让他动弹不得。

官府内的下属、同僚、上司,家族中的姻亲、好友、远房.各种平时他甚至都意识不到其存在的关系,这时候都压了过来。

于是组成了网的人,现在成了在网中等死的人。

明智光安此时低垂着那高贵的头颅。

明智家乃是土岐氏之分支,在美浓乃是不折不扣的高贵血统。

后来审时度势,转投到斋藤道三所篡夺的斋藤家门下。可这好歹是向同样高贵的斋藤家的家名门楣所臣服。

他的养子,也是他的侄子,明智光秀,此时还在斋藤道三大人的麾下担任侍大将。

但是现在,他却连抬头正眼看一下那泥腿子游商都不敢!

只能用余光小心的瞥一下。

更不用说这游商的主人,那正在道场的木地板上发出有条不紊的挥刀声的代城主了。

明智光安的手几乎要将其中的蝙蝠扇的扇骨捏折!

可他跪在鹅卵石上正襟危坐的样子却又不敢有丝毫动摇。

可是随即

“呲!”

尖锐到就算是开刃的真剑都没几个人能挥出来的破空声再次响起!

【残心】的呼吸频率因为太过精准而紧凑,被挥刀的声音混淆、隐藏起来。

但是一抹凄厉而纤薄的血线,却从道场之中径直顺着木质大太刀舞动的轨迹被甩了出来。

“叽喳!”

一只飞入道场的麻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最后的悲鸣,就被斩落在地上。

凄厉的血线甩到了跪成一排的十二名官员的直衣上。

雪白硬质的衣物面料就像是画板一样,将血液映衬其上。

同时也让人由衷的疑惑,区区一只麻雀怎么可能被一刀带出这么多的血?

而更加不可思议的还是:那只麻雀竟然仍旧没死!还在木地板上抽搐!

这人不!代城主殿下的剑法,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

冢原卜传肩上的松雀鹰,锐利的鹰眼没有被地上的血食所吸引,反而只是警惕的看着刚刚仅仅一道剑风,就几乎将一只麻雀全身的血液精准抽干的木质大太刀。

它被冢原卜传养了很久,因此连羽毛上都沾染着剑气。

蓝恩刚才的那一剑,刺激得它喉咙里‘咕咕’叫。

“明智光安大人?”

而在松雀鹰的叫声中,蓝恩平稳的声音中,气息丝毫不乱。

“属下在!代城主殿下!”

没有管自己直衣上的血痕还有地上的鹅卵石,明智光安即刻俯身下拜。

虽然是强装出来的,但是好歹也算是神态安然、镇定,不愧明智家的家名门楣。

“你刚才心里在骂藤吉郎,对吧?”

蓝恩以一种毫不在意、陈述事实的语气说着。

俯身下拜的明智光安身形一颤,他旁边的十一人更是同时咬紧牙关。

“啊哈哈!没有啦,殿下。”反倒是站在他们旁边的藤吉郎,此时用豪迈的声音笑着说,“我本来也是出身贫寒嘛,像是明智大人这种出身,心里说一说也正常。对吧,明智大人?”

藤吉郎的声音一如既往,很有亲和力。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明智光安是多少年的老友呢。

“当然,我并不想仅凭别人心里的想法就定个莫须有的罪名出来。”

蓝恩没等明智光安本人反驳,就接着说道。

“但是你在家宅里骂了他三次,对吧?”

“是、是”

“那就罚俸一年,你有意见吗,明智大人?”

“在下!在下感激不尽!”

“好了。”道场中稳定的破空声终于暂时停下了,一把木刀被扔了出来,咕噜噜的滚到明智光安身前的台阶上。

“麻烦你为这只麻雀介错吧,明智大人。”

明智光安再次深深埋下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