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乐临清的回忆(五)
天色,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悄然黯了下来。
巷子里的雪仗,也从各家大人们那一声声回家吃饭啦的呼喊声中,落下了帷幕。
乐临清带着大黄,像一头打赢了胜仗、凯旋而归的小老虎,满心欢喜地回了家。
一进门,一股夹杂着饭菜香气的暖流便扑面而来。
“哎呦,我的小祖宗,快让奶奶看看,衣裳湿透了没。”
奶奶立刻迎了上来,拉着她发烫的小手,上上下下地检查着,生怕她在外面玩疯了,冻着了。
“没呢没呢,我可厉害着呢!”
乐临清骄傲地仰起小脸,她头顶那顶心爱的老虎帽,在激烈的战斗中不见半分湿漉,依旧威风凛凛的!
晚饭桌上,她一边大口大口地扒着饭,一边还在心里美滋滋地想着,等过几天,雪再多一些,积得再厚一些,到时候堆的雪人肯定比自已还高,打起雪仗来,也肯定会更尽兴!
然而,几天过去了,这场‘懂事’的太阳雪非但没听,反而越下越大了。
天上的太阳渐渐失去了温度,变得苍白无力,像一块挂在天边的冷玉。
地上堆积的雪也不见化的迹象,那日堆的雪人也早被埋的不见踪影。
每天早上,乐临清都会被院子里沙沙的扫雪声唤醒。
那是爷爷在清扫出道路,雪已经积得很厚了,若是不扫,一脚踩进去,用不了几步,鞋子和裤腿就要被冰冷的雪水浸得湿透。
屋檐下,也总是挂满了长长短短、晶莹剔透的冰溜子,像一排排倒悬的、锋利的冰剑。
爷爷每天都得用长长的竹竿,将它们一根根小心地敲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响声。
这天清晨,乐临清刚忍受完冰溜子破碎的声音后,在暖烘烘的小被窝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觉得窗外白得有些晃眼,她下意识地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她正准备继续自已的睡觉大业,但爹爹和娘亲在隔壁屋里的说话声,却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她的小耳朵不自觉地动了动,悄悄地探了出去。
“当家的,这雪太大了,路上可得小心点。”是娘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担忧。
“爹爹可厉害了,这点雪才算不上什么呢!”乐临清迷迷糊糊地想着。
“放心吧,没事。”爹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县尊大人早有令下,各街当值的坊正和镇上的丁壮,每日卯时都会清扫主路积雪,路好走着呢。真要封了路,我就在衙门里歇下就是,冻不着。”
奶奶也从外屋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脸上同样带着忧色:“往年倒也不是没下过大雪,但也没今年这么凶,也不知道镇上那几位仙长,什么时候才肯出手管管。”
“这么大的雪,县尊大人肯定要去请仙长们出手了。”爹爹继续安慰道:“咱们这位县尊大人,你们还信不过?再说了,往年哪次不是仙长们一挥手,就云开日出了?天塌不下来。”
乐临清缩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听着爹娘和奶奶的对话。她听不太清楚,只模模糊糊地抓住了几个关键词:请仙长、云开日出。
小脑袋里下意识地冒出一个念头:哦,原来这雪,是仙长们还没睡醒呀。
看来仙长也是瞌睡虫嘛!
“道理是这个道理,就怕总要拖上几日,到时候雪多了,出行总是不方便的,东西也难买。”爷爷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沉重:“家里的米面还够吃好一阵子,就是这取暖的炭,怕是不太够了。”
“爹说的是。”娘亲立刻应道:“趁着现在路还能走,得去集上多备些回来,省得这大雪真封了路,到时候想买都买不着了。”
“也好,你们去市集也小心些。”爹爹闻言,也没有反对。
就算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年关将至,也该准备这些了,此刻无非是早晚的事。就算囤多了,留到明年也不成问题,落个心安也是好的。
市集?
被窝里,原本还睡意朦胧的乐临清在听到这两个字时,不灵不灵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市集上那红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芦,想起了那个能吹出各种小动物的捏糖人的白胡子老爷爷……想起了各种各样好玩的、新奇的小玩意儿。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乐临清猛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高高地举起小手,大声宣布自已的决定。
外头的说话声为之一静。
片刻后,响起了爹爹无奈的笑声和他出门的声响。
很快,娘亲走了进来,看着床上那个高举着手臂、一脸坚决的小人儿,又好气又好笑。
“外面雪大,天冷得很,你个小不点去凑什么热闹?”娘亲弯下腰,用温暖的手指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语气虽然温柔,却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乖乖在家,想要什么,娘给你买回来。”
“不要嘛……”乐临清的小嘴立刻撅了起来,使出了她的看家本领,抱着娘亲不撒手,小脑袋蹭来蹭去,小脸上写满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我肯定乖乖的,不乱跑!我就跟在娘身边,帮你拿东西!”
“你?你能拿什么呀?”娘亲被她这副小无赖的样子给逗笑了。
“我…总之就是可以啦!”乐临清理不直,但超气壮地说道。
“好啦好啦。”奶奶笑着从门外走了进来,“就带她去吧,穿厚实点就是了。我们清清身上跟个小火炉似的,也不怕冻着,这雪下了好几天,天天憋在家里,反倒要憋出病来。”
爷爷也探个头进来,笑着摆了摆手,一锤定音:“去吧去吧,带上她,在家里也是个坐不住的小猴儿。”
乐临清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朝娘亲眨巴眨巴着眼。
最终,娘亲还是没能抵挡住这三重攻势,无奈又宠溺地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好好好,带你去。但说好了,到了集市上,可不许乱跑,要紧紧跟着我,知道吗?”
“嗯嗯!”乐临清立刻像小鸡啄米似的,乖巧地点着头,生怕娘亲反悔,连忙手脚麻利地开始穿起了衣裳。
没一会,在乖乖吃完早饭后,爷爷就将单轮小木车推了出来,乐临清立刻登上了推车,意气风发地大喊:“出发咯!”
她坐在高高的推车上,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
临走前,她还不忘对着院子里摇着尾巴的大黄,郑重其事地叮嘱道:“大黄,你要好好看家哦!”
大黄也郑重的汪了声。
…
…
巷子里的积雪深厚,踩上去咯吱作响,但一转到镇子的主干道上,景象便截然不同。
宽阔的青石板路,竟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只在石缝间余下一层薄薄的湿意。
路面上均匀地撒着一层细密的草木灰与黑炭末,行人和往来的马车走在上面,稳当而安全,丝毫不见因连日冰雪而产生的半分滞涩泥泞。
两旁的店铺,更是无一关门。
伙计们正将一盆盆烧得通红的炭火盆搬到门口,驱散寒气,那升腾的热浪直接将雪花半空就融化了。
乐临清的父亲步履沉稳,走在前往县衙的路上,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
“乐捕头,早!”
“头儿,吃早饭了吗?新出笼的肉包子!”
路上遇到的衙役和相熟的街坊,纷纷热情地与他打着招呼,他一一点头回应,步履却未曾停歇,很快便来到了那座气势威严的县衙门口。
还未靠近,一股灼人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只见衙门高大的门廊两侧,各摆着两只半人高的、兽首吞炭的黄铜大火盆,里头烧着上好的兽金炭,烧得通红,没有一丝烟火气,只将周围的空气都烤得微微扭曲。
就连门口那两尊憨态可掬的石狮子身上都干干净净,连一片雪花也没能落上。
内院里,更是热气蒸腾,几乎每个廊柱下都摆着一个炭盆,将这偌大的县衙烘烤得温暖如春。
差役们来回穿行,脚步匆匆,却不见半分因大雪而生的慌乱。
几个相熟的捕头早已到了,正聚在廊下的一间小暖阁里,围着一张八仙桌闲聊。
一个脸膛黑红、身材壮硕的捕头看见他,连忙招了招手:“乐头儿来了!”
“就等你了,”另一个尖下巴、山羊胡的捕头指了指桌上那套精致的紫砂茶具,乐呵道:“县尊大人今儿心情好,特地赏下来的仙茶,刚沏上第二泡,你来得正是时候。”
“哦?今天又喝这个?”乐捕头解下腰间的佩刀,在主位旁的空位上坐下,眉毛微微一挑,笑道:“怕不是又有什么大事了吧?”
“那得待会才知道了。”山羊胡捕头耸了耸肩,替他斟上一盏热气腾腾的茶。
茶汤色泽清亮,呈一种奇异的淡金色,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而甘醇的香气,混杂着草木与云雾的气息,直往鼻腔里钻。
轻呷一口更是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在身体里钻,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舒泰。
这便是县令的宝贝之一,据说是山上仙师赐下的,能祛病延年,强健体魄。
也正因如此,衙门里的这些个捕头差役,当起值来,一个个都精神抖擞,鲜有抱怨天冷事繁的。
甚至衙门里不少人,包括那位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师爷,没事就总爱往书房里跑,嘴上说着汇报公务,实则就是馋这一口能延年益寿的仙茶。
“诸位,大人请你们进去议事。”
众人正品着茶,低声交谈着镇上的雪情时候,书房的门帘一挑,一名书吏走了出来,朝着众人拱了拱手。
“有劳。”
众人立刻放下茶盏,整了整衣冠,鱼贯而入。
书房内,迎面便是一幅笔走龙蛇的名家字画,四周紫檀木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类典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墨香与檀香的沉静味道。
县令正坐在宽大的书案后,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眼神明亮而锐利,虽身着常服,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几名书吏正在旁边的侧案上埋头整理文书,师爷则侍立在县尊大人身旁,低声汇报着:
“大人,各处主街的积雪,每日都有三班民壮轮流清扫,确保通行无碍。城中各坊的坊正也已接到示下,督促各家各户清扫门前雪,谨防夜间结冰。另外,对于孤寡无依的老人,已按名册,由各坊统一派发了足量的米面和木炭……”
县令没有抬头,只是听着师爷的汇报,手中的朱笔飞快地在一份份公文上批示着,声音清晰而沉稳,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
“传我的话下去,从今日起,凡在官营炭行购买一斤上等兽金炭者,可得半斤次等的黑石炭。告诉百姓们,官仓里的炭,多得是,烧都烧不完,不必抢购,更不必恐慌。”
“还有粮价,必须稳住……”
直到批完手上这份公文,县令才抬起头,看向早已侍立在一旁的乐捕头等人,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都来了,坐。这鬼天气,辛苦你们了。”
“大人言重了。”众人齐声应道:“为大人分忧,分内之事。”
“唉,虽说年年冬天都有大雪,但今年这般连着下天,太阳还挂着,实属罕见。”县令端起茶杯,看向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叹了口气:“这百姓们嘴上不说,心里怕是已经开始打鼓了。”
乐捕头闻言,知道县尊大人这是要说正事了,立刻正色道:“大人英明,属下这几日巡街,也听到了些许议论。不过镇上百姓都信得过大人,信得过仙师,倒也还安稳。”
“嗯,民心,不可乱。”县尊大人点了点头,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城西几处老旧坊区,让巡街的兄弟们多上心,挨家挨户地提醒,及时清扫屋顶积雪。若有房屋不堪重负,有坍塌之险的,立刻上报,将人安置到官学腾出的空房里去。万不可因大雪,冻死一人,压伤一人。”
他轻喝了口茶,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无垠的雪幕,话锋一转:“不过这场雪,已非人力所能及。终究,还是要请山上的仙师出手。”
“请大人示下。”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传我的令,”县令看向众人,道:“去通知城中各家乡绅、富户,就说本官为体恤民情,顺应民意,准备亲自率队,备上三牲厚礼,前往山上的金乌观,恭请仙师出手,为我等降下福祉,驱散这漫天风雪。”
“凡愿与本官同去者,皆可在衙门登记造册!”
“遵命!”
命令一下,整个县衙,乃至整个小镇,都以一种惊人的效率运转起来。
作为此地县令,他完全可以只凭一纸公文,盖上官印,遣人送上金乌观,请求仙师出手。
这是他的职权,也是山上仙师的义务。
仙凡分治,仙家庇护一方风调雨顺,换取凡俗世界的香火与气运供奉,这早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也正因此,凡俗官员可以生活优渥,甚至贪图享受,只要他们能治理好一方水土,维持住气运的稳定,仙家宗门便不会过多干涉。算得上是高薪养廉。
不过,若是治理不力,导致民怨沸腾,气运崩坏,那仙家降下的雷霆之怒,也绝非一个凡人所能承受。
而眼下这场大雪,显然已经有了演变成雪灾的趋势,一旦真的成了灾,饿殍遍野,民怨沸腾,这方水土的气运便会受到重创。
所以,仙人出手,已是必然之举。
但,怎么出手,或者说怎么‘请’仙人出手,那就很有学问了。
一纸公文行得通吗?
行得通,但太没有诚意,也太没有政绩了。
仙人高居云端,视金银如粪土,凡俗的物质于他们而言毫无意义,所以想要讨好,就得在精神上满足,在‘虚礼’上多下些功夫。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请愿活动,既能安抚民心,让百姓们看到官府的作为,知道天塌不下来,又能让仙师看到自已治下万民的敬意与诚心,彰显自已治理有方,民风淳朴。
更何况,对于仙人来说,凡人的爱戴,姑且也算是一种‘成绩’吧。
再退一步讲,即便山上仙长正在闭关,被打扰后心有不悦,面对这万民请愿的景象,也不好怪罪到他这个为民请命的县令头上。
没一会儿。
衙门里那平日里极少动用的、代表着官府颜面的全套仪仗,高脚的肃静、回避牌,以及绣着猛虎下山图的官幡,以及一柄柄擦得雪亮、挂着红缨的仪刀就被请了出来。
至于那三牲厚礼,那就更不牢衙门烦恼了,那些乡绅富户积极性简直超乎想象。
不到一个时辰,肥硕的三牲、成箱的香火钱、以及各种包装精美的珍奇贡品,便流水般地送到了县衙门口。
他们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挨宰的烦恼,反而充满了能为县令出力的荣幸,毕竟这可是能亲眼见一见传说中仙师的宝贵机会。
甚至,连什么万民伞、功德碑之类的东西都不知道啥时候准备好了,就连县令看到,都感慨这些人比自已都想进步。
很快,穿着单薄官衣的县令就在众人的簇拥下,从后堂走了出来。
他衣着虽简,但面色却十分红润,行走于风雪之中,身上寒气不侵。
众人皆知,这定是有仙人赐下的避寒宝物。
一时间,那些乡绅富户的目光更是艳羡不已,甚至开始暗自反思,自已平日里对仙师的敬意,是不是还可以更诚一些。
望着街上已经集结完毕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县令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沉声吐出两个字: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