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怨师涂山满月

第352章 朝生暮死(秋)

实话?

桑濮淡淡抿了抿唇,实话如钝刀凌迟,如何能告诉他。

难道告诉墨汀风她知道国舅夫人最是善妒,又因其家族在朝中根深叶厚,所以国舅爷虽然日日在外揽尽花丛,却从不敢把女人往府上领。

京城谁人不知,偌大的国舅府,除了正主夫人带来的贴身侍女被扶成了妾,并无其他女眷。

所以她才处心积虑,未过门前那个月,故意跟着国舅爷四处抛头露面,故意大肆挥霍招摇过市,就是为了惹怒国舅夫人。

实话?

呵,难道要她告诉墨汀风,国舅夫人特意差人送来敲打她的那本家规,被自己当作了宝贝,几乎要翻烂了才想到可以在大婚当日就被关禁闭的法子。

她在府门前闹得那般不可收场,无异于当众打正室的脸,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国舅爷就算再心急想吃这口热豆腐,也得顾忌正妻和其家族颜面,顾忌他们背后的朝中势力,将桑濮这一个月的禁闭之惩做实。

实话?

她要如何告诉墨汀风,逼仄阁楼的时光是那样难熬,可即便她一点点从脏腑开始从内而外的溃烂衰竭,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她也不敢自行了断。

她拨乱饭食泼了水,让人无法察觉自己绝食,甚至还不时去拍几下门,做出一副拼尽全力想活下去、想央人放自己出去的模样,就是怕自杀会牵累墨汀风,会让国舅爷回过味来,他被她耍了。

一切都是戏——

从她迈入国舅爷包厢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了一场对自己的谋杀。

可这些实话,她要如何告诉墨汀风。

在殳地无边的岁月,桑濮无数次回溯起这一切,她渐渐意识到——以墨汀风的手腕和朝中背景,想保他的大有人在,便是国舅爷有心陷害,全身而退也不过是迟早之间,根本不需要她救。

反倒是因着她与国舅爷之种种,乱了那英朗君子的心神,让他颓靡不堪。

可若重来……

恐怕她还是会这么做,身为勾栏女子,就算墨汀风愿意明谋正娶,自己又岂能污名璞玉,误他大好前程?

她死,是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

……

“桑濮……”

“告诉我好不好?”

见她久久不言,墨汀风心里疼得发木,他怎会不知,她一定是为了他,才会急匆匆做出那般嫁人的决定;也定是为了他,甘愿深锁闺阁,从此做一只在国舅府再不能飞的风筝。

甚至……情况比这个更糟。

所以她才三缄其口。

墨汀风只是想亲口听桑濮说出来,他好有千百万个理由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千年来对她的恨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是因为找不到桑濮,他撑不下去而给自己找的“支柱”。

毕竟恨比爱更长久,他只是太贪心,想永生永世的记住她。

“公子可曾看过话本?”

“话本?”

墨汀风一怔,不明白话本与她嫁于国舅爷有何关联。

“昔日别院无事,闲翻话本无数,倒叫我瞧明白一桩事。凡沾了‘勾栏’二字的女子,终究逃不过几般下场——”

“要么如过街鼠,便是进了高门,也难免被正室日日拿旧事揭脸皮戳脊梁骨;”

“要么似柳絮团,待那点体己银子耗尽,便成了夫家廊下碍眼的灰尘;”

“要么若褪色锦,待失了华服的颜色,难免色衰爱弛被相公始乱终弃;”

“亦或像我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明明生就残风蒲柳的命,偏要学腊梅作傲雪态。“

“结果呢?”

“不过是给这红尘祸水,再添一折红颜薄命的戏文罢了。”

桑濮从墨汀风脸上收回视线,看向不远处水街上的画舫,里面隐约传来艺妓卖唱的咿呀声,混着酒香脂粉,腻得人心发慌。

“桑濮相信公子一片真心,故而更不能同你在一起,不想你沾染上勾栏女子脱不开的故事结局。”

“所以也请公子莫再追问桑濮嫁给国舅爷的原因和之后景况。”

“国舅爷也好,赵国公也罢,甚至官宦也无不可,那时的桑濮可以嫁给任何一个,唯独不能是你。”

桑濮突然看着墨汀风莞尔一笑,那笑容明媚绚烂,倒多了几分宋微尘原本的样子。

“只是没想到我们还能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没想到,我还能同公子完成我们的投壶之约。”

……

墨汀风早已眼眶红透,再顾不得其他,什么克己复礼,什么众目睽睽,统统不在意,将桑濮紧紧拥入了怀里。

他千年前就想这么做,想了千年,终于做到了。

“桑濮……桑濮……桑濮……”

墨汀风不停喃喃着桑濮的名字,似乎想把这千年的遗憾叫够本。

水街民众哪里见过这样的司尘大人,纷纷半遮半掩,窃窃看将过来,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见一男一女两个大人抱在一处,很是新鲜,五六个凑围了过来,拍着小巴掌喊——

小娇娘,采葛丝,竹马郎,折青枝。

一缕柔丝编同结,

两片梧叶缀连枝。

同心结,千思系,

连理枝,长相忆,

待得来年春草绿,

桑榆树下盘喜髻。

……

那一声声的童言无忌,念得桑濮既欢喜又心酸,她多想跟那些小孩子说,以后再对别人哄起这童谣时稍微改一改词,把“来年”改作“明年”,毕竟明年还有盼头,而来年……来年更像一个永远都走不到的期许和祝愿,像极了他们的现在。

嗯,像极了他们的一生。

良久,眼见着日影微斜,墨汀风才放开了桑濮。

他召出御剑,小心翼翼牵起桑濮的手。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

桑濮也不问,依顺的跟着,只是站上御剑法相时明显紧张,她第一次主动攥紧了墨汀风的手,又怕他因自己生怯而不得不改主意,反倒说了些体己话宽心。

“墨公子,这行路之法颇有仙人之态,此番倒叫我来着了。只是昔日坐惯了轿子,需要点时间适应,公子不必担心。”

真真懂事的叫人心疼。

她会生怯,墨汀风又如何不知,其实他早已命人将一艘小型载魄舟行至不远处半空候着,无非是碍于水街人多,载魄舟出现不合时宜,所以有意避行则个。

闪形之法自然也使得,但桑濮毕竟是一缕寄魂,他生怕闪形术会牵动某些不可知的力量,让这抹幽魂消失,所以才用了御剑。

须臾,两人已到了载魄舟上,向着落云镇而去。

桑濮头一次自半空俯瞰人间烟火,很是新鲜,一双纤柔小手攀着舟沿四顾,满心满眼的好奇,她这小女儿态的模样,不免让墨汀风想到宋微尘。

“微微第一次乘载魄舟也是这般新鲜,她管这个叫ufo,说乘着它没准能飞到三体人的老家。还有第一次御剑飞行也是,一路大呼小叫,嚷嚷着什么开了系统金手指,得了道法成了仙。”

桑濮听墨汀风提起宋微尘,想起她们为数不多的两次见面,这小丫头嘴里的那些奇词怪藻,也不免唇角带笑。

“宋姑娘真真与我不同,她身上恣意蓬勃的元气着实让人羡慕,我很欢喜千年后的自己是她。”

“只是……”

桑濮看着御空飞行的载魄舟欲言又止,现在的墨汀风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人间俊楚,他行可御剑,武可斩魔,恐怕已是半神之躯,但宋微尘只是一个闯入此间的凡胎肉身,他们如何能相伴长久?

“不知宋姑娘坠入此间,元寿几何?”

“墨公子别误会,桑濮并非想扫兴,而是希望你们能不必再受离别苦。”

这话正戳墨汀风心结,想起宋微尘在悲画扇那里通过“忆昔镜”看尽桑濮一生后告诉过他,桑濮的印结是八个字:洞房花烛,儿女成群。

虽说此刻“桑濮”就在眼前,但……这印结分明无解。

说穿了,桑普回魂的时间够与不够,不过是个旁支借口,真正让墨汀风心境起了变化的是他的分别心,他已将桑濮和宋微尘当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既全然独立,怎么能因为桑濮而爱上宋微尘,又怎么能因为想救宋微尘而与桑濮忙着成婚解印。

这实在是拧巴又卑劣,这种念头,光是想一想都让墨汀风不齿。

他到底是没有跟桑濮说实话,半字未提“前世印记”之事,只是说宋微尘自来了寐界以后,许是水土不服,身体一日差过一日,不过他会用尽一切办法让她好起来。

“微微常常血虚晕倒,你今日粒米未进,只在胭脂铺老板娘那里用了一点茶水,我实在担心。”

“一则,担心微微的身体不堪负累再度恶化;二则,也担心你会因此再也不见。”

墨汀风喉头如鲠,就当他自私好了,因为知道桑濮迟早会消失,所以眼下的他只希望她寄附在宋微尘身上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

桑濮恍然。

“今日墨公子凡路过吃食摊必定问我意愿,我因顾忌这是宋姑娘的身子,且不说女儿家吃东西本就仔细,只说万一误食了什么让她禀赋不耐之物,起疹子或是胃脘痛,我这一日蜉蝣,倒成了千日罪过,故而才每每拒绝。”

“倒是想悖了。”

“既如此,有劳墨公子带我去吃些宋姑娘平日喜食之物,我也好奇这样一个精灵古怪的小丫头,会喜欢什么吃食。”

一番话说得墨汀风心中感慨万千,桑濮句句不着痕迹,却又处处为宋微尘考虑。

可想而知,这样一个女子,千年前为了救他出囹圄,会舍出怎样的牺牲。

“到了。”

勉强压下心头汹涌的情愫,墨汀风指着不远处的山峦,半腰一处平坦草地,春夏郊游再好不过。

“此处是落云镇,最是赏日落的好去处,晚些我们去夕满楼赏景用膳。”

“现在,我想带去你那半山草甸——”

墨汀风说着从载魄舟暗箱里取出一物,之前在水街闲步之际,已经命暗卫从听风府取来置于舟上。

那是一只他亲手做的木鸢。

“这是我千年前对你许下的诺,本以为此生都无缘再兑现。”

“桑濮,一直遗憾当时的纸鹞买得匆促简陋,约好下次放风筝时送你一只我做的木鸢,我一直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