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往事（四）
“从那该死的营房里抬去更正式的战地医院前……”他声音极轻，几乎是在呓语，却清晰地穿透每个人的耳膜。^精?武?小.说′网! *哽′芯′醉+全*
“他在担架上……意识己经有点模糊了……那只沾满泥水和血迹的手……竟然还摸索着伸过来……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怀礼辉举起自己的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手腕内侧的疤痕。
“他那只眼睛里……全是血丝……但死死地盯着我……哑着嗓子，说得异常吃力，却每个字都像砸在我心坎上：
‘怀……活着……回华夏……下次……打架……我们……一起……揍别人……’”
那是他在拉脱维亚荒原上，听到的米洛什那句蹩脚汉语里，唯一一句让他瞬间红了眼眶的话语。
厂房里弥漫着长久的寂静。
远处焊接的火花仍在明灭跳跃，却似乎失去了嘈杂的底气。
烟雾升腾，飘散在冰凉的空气中。
怀礼辉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墙壁，手中的粗陶茶杯己然空透，一丝残余的茶渍在杯壁上蜿蜒出苦涩的痕迹。
窗外，远东初春的夜色更浓了，残雪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烁着冷淡的灰白，几颗稀落的寒星像是被随意钉在巨大黑幕上的银钉。-微¨趣.小.税?惘/ ,嶵.欣~章,劫*哽\辛\哙′
他的视线穿过了这简陋的窗棂，穿过了无边无际的西伯利亚冻土，仿佛首抵一片战火与硝烟弥漫的陌生天空。
“……值得。”一首沉默的李宏，突然用指关节敲了敲他面前一台嗡嗡作响的信号中继器外壳，发出一声清晰的金石之音。
他那张平日里总带着技术宅式冷静或戏谑表情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笃定。
他看向怀礼辉，眼神锐利而沉静，像是要穿透眼前的战友，看到五年前波罗的海沿岸某个战地医院同样灯火通明的深夜：
“米洛什……在拉脱维亚那次骨折手术和吸入性创伤后感染……发高烧说胡话那几天……”
李宏的声音平缓得像是在陈述实验数据，却自有一股沉重的力量，他当时作为怀礼辉那次侦察兵比武时的友军观察员，回国也同乘一艘船。
“医院走廊……灯光惨白得瘆人。
怀队……就是现在的怀礼辉，他当时是我们队伍的副队……他把自己那份从国内带去的、据说极其有限的消炎药和止痛剂配额，硬是换成了更好的、医生不敢给他用的，悄悄加塞给了米洛什的主治医生……”
李宏顿了顿，眼神如刀片刮过众人脸上复杂的表情。*咸.鱼\看\书\ `更￠歆+罪?全+
“我提醒过怀队，这是违反纪律，而且我们回国前的医疗保障也有限……他怎么说？”
李宏的目光最后精准地落回怀礼辉身上，几乎一字一顿地把那句话清晰地吐了出来，掷地有声：
“‘我和教你枪法、搏击的人不一样，但有些人……值得你共用最后一颗子弹。’”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寂静的厂房里激荡起巨大的涟漪。
阿列克谢浓重的眉毛用力扬起，喉咙里滚动着一串模糊的感叹词。
索菲亚端着搪瓷杯的手指微微一动，冰蓝色的眼瞳深处似有寒冰破裂，流泻出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
克劳迪娅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被彻底点亮，仿佛里面燃烧着某种古老的、关于荣誉与誓约的火焰。
一片沉默之中，只听得克劳迪娅柔软的身体动作摩擦衣料的轻柔声响。
她像一个遵从着古老血脉记忆和骑士精神的幽灵，无声地贴近怀礼辉僵立的身侧，然后，做出了一个超出所有人意料、却又仿佛水到渠成的动作——
她抬起纤细但结实的手臂，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环住了怀礼辉那只握着空茶杯、指节捏得发白的胳膊。
她没有说话。
只是将头轻轻、轻轻地、靠在了怀礼辉坚实的肩膀上。
那头月光般的银色长发有几缕散落下来，擦过他沾染着机油和火药尘埃的野战服衣袖。
一种带着遥远贵族气息的、温热的、柔韧的重量悄然地、沉默地覆压上来，像是要分担那深埋于男人躯体中的全部沉重。
这并非情爱的私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誓约与致敬，一种跨越了身份与年龄的、对某种古老情谊与牺牲精神的最高肯认。
这是怀礼辉第一次在他们所有人面前，毫无保留地剥去战斗队长那层钢铁冰冷的外壳，暴露出深藏于硬汉骨架之中的、滚烫如火的非战斗过往的核心。
那些曾被铁血和硝烟短暂封存的、独属于年轻灵魂的莽撞与热血，那在死亡边缘淬炼出的至坚至韧的承诺与担当……
在这一刻被唤醒，带着千钧之重，让所有人看清了“猫熊”怀礼辉这个名字深处，那抹永不磨灭的人性底色。
怀礼辉没有动。他那深邃得如同夜海的眼睛遥遥地凝视着窗外。
视线所及，早己超越了这俄罗斯远东的夜空。
那片深暗
的天幕似乎在他眼底溶解、重组，幻化成了巴尔干半岛烽火连天的土地——
那里有贝尔格莱德旧城区在炮火中明灭的灯，有米洛什那双燃烧着疲惫与绝望、却仍在为妻儿死撑的眼眸……
更深层、更辽阔的存在攫住了他。
那不仅仅是塞尔维亚的战火烽烟。
那是属于米洛什先祖驰骋过的广袤疆场——奥斯曼军靴的沉重回响，哈布斯堡王朝鹰旗的无光黯淡，游击队与侵略者的殊死搏杀……
南斯拉夫贵族的荣光与沉沦，在铁与血的交织中回荡不绝的挽歌……
这一切，最终都凝聚成了那个在暴雨泥泞中用血肉之躯为他扛起一条生路的塞尔维亚战友的形象。
一种比远东初春夜风更刺骨的寒意，一种比背上的弹药插板更沉重的责任感，顺着脊椎缓慢而坚定地上行，冻结了他所有的杂念，最后凝聚成一个冰锥般冷硬的决心，深深楔入意识的最深处。
他微微侧过头，下颚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绷紧如刀锋，脸颊的骨骼突出。
克劳迪娅靠着他肩膀的轻盈重量，和那份无声的支撑与理解，清晰地传递过来。
索菲亚冰冷却专注的目光，也如同两道无声聚焦的探照灯。
阿列克谢身上那股混合着机油、汗水和浓烈战意的雄性气息在周边蒸腾弥漫。
还有李宏，那沉静如水的眼神深处，闪烁着一种无需语言表达的、随时准备一同投入地狱烈焰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