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铁寨为饵拖强敌,烈火吞营葬少年
杨五郎将亮银枪靠在石壁上,枪缨上的红绸沾着雪沫,在烛火里轻轻晃动。
他看着王休紧蹙的眉头,忽然从怀里摸出块火石,“咔嗒”一声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昏黄的光立刻漫过两人带霜的甲胄。
“你以为都督让咱们守这铁矿,只是为了那几座熔炉?”
杨五郎的指尖在地图上敲了敲,落点正是太原郡的位置。
“沙河县离晋阳不过三百里,薛万彻带的是李建成的嫡系,他要是在这儿折了,晋阳的兵力就得空一半。”
王休的瞳孔缩了缩,“您是说……”
“镇海军已经在井陉关待命了。”
杨五郎的声音压得极低,烛火在他眼里跳动。
“咱们把太原军拖得越久,吸引的兵力越多,镇海军那边就越容易得手。”
“等太原郡一破,李建成就算打赢了这铁矿,也不过是占了块没用的石头。”
他忽然抓起王休的手,按在地图上那道没修好的栅栏缺口。
“这破绽不是给薛万彻看的,是给晋阳看的。”
“得让李建成觉得‘铁矿快完了’,他才会派更多人来填这个坑。”
杨五郎的指腹磨过地图上的“晋阳”二字。
“最好是能把他的主力都引出来,能吃掉最好,吃不掉也要托住,这比守十座铁矿都管用。”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王休。
“你父亲的信,你看看吧。”
“他说,薛万彻带的粮草撑不了几日,等他以为能拿下铁矿时,就是咱们撤的时候。”
王休展开信纸,瞳孔猛地一缩,“杨六郎将军……要来了?”
“三日后抵达。”
杨五郎点头,声音沉了沉,“所以咱们得把薛万彻留在这儿,等六郎来了,给他个惊喜。”
王休看着信上的字,突然明白了。
他们守的不是铁矿,是诱饵;露的破绽,是钓线。
薛万彻以为自己快赢了,其实早就成了父亲棋盘上的死子。
“可薛万彻要是不上当呢?”
王休的喉结动了动,“他打了三天,损失惨重,说不定会撤。”
“他不会撤。”
杨五郎笑了笑,笑声里带着冷意。
“李建成在晋阳盯着呢,他要是敢退,回去也是死。而且……”
他往西侧山梁瞥了一眼。
“只要是带兵的将领,有几个人能在这种感觉唾手可得的机会面前退缩的。”
第四日的攻城,薛万彻眼里的红血丝已经爬满眼白。
他提着血淋淋的刀站在阵前,身后是三日来堆积如山的尸体,寒风吹过,甲胄碰撞的脆响里都带着血腥味。
“传我令!”
他的声音像被冻裂的石头,“组建敢死队!每人赏银十两,战死者荫一子!”
亲卫们愣了愣,随即扯开嗓子喊。
很快,三百多个精壮士兵往前站了一步。
有满脸风霜的老兵,也有眼神发狠的年轻后生。
这些人要么是欠了军饷的穷汉,要么是犯了军法想戴罪立功的,此刻都攥紧了刀,眼里闪着孤注一掷的光。
薛万彻亲自给他们斟酒,酒碗碰在一起的脆响压过了寒风。
“今日你们破了栅栏,我薛万彻在晋阳给你们立碑!”
敢死队的甲胄比普通士兵厚实,每人腰间都挂着短刀,手里攥着浸透了油脂的火把。
他们的任务不是攻城,是凿开栅栏缺口,哪怕用尸体填也要填出一条路。
“擂鼓!”
薛万彻挥刀指向铁矿。
“给我冲!”
七百人组成的楔形阵像把烧红的铁钎,狠狠扎向东侧栅栏。
最前面的士兵举着双层盾牌,后面的人扛着铁钎,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挪。
铁钎凿在木头上的“咚咚”声,混着中箭的惨叫声,在山谷里回荡。
王休在寨墙上看得头皮发麻。
这伙人根本不躲箭,中了一箭的还在往前爬。
被滚石砸断腿的,就抱着盾牌往栅栏底下塞,硬生生想用尸体铺出条路。
“集中弓箭!射前排重甲兵!”
杨五郎的吼声里带着冷意,他手里的长枪挑起一支流矢,“别让他们靠近栅栏!”
羽箭像雨点般泼洒而下,敢死队的盾牌上瞬间插满了箭,像一只只张开的刺猬。
可他们的脚步没停,最前面的人已经摸到了栅栏,掏出铁钎拼命凿。
木屑飞溅中,木栅栏渐渐露出一道缝隙。
“狗剩!你他娘的给我往上冲!”
督战队的吼声里,王休看见一个少年混在敢死队里。
他没穿重甲,只裹着件破烂的棉甲,手里攥着把锈迹斑斑的刀,被后面的人推得往前踉跄。
这是王休第三次看见他。
第一日攻城时,他在后排抖得像筛糠。
昨日被流矢擦过耳朵,吓得蹲在雪地里哭。
今日却混进了敢死队,棉甲下的肩膀还在发颤,却死死咬着牙,跟着人群往前挪。
“那娃怎么也在里面?”
旁边的老兵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听说他娘得了肺痨,等着这十两银子救命。”
王休的箭搭在弦上,却迟迟没放。
他看见狗剩被前面倒下的士兵砸中,趴在雪地里半天没起来。
后面的人踩着他的后背往前冲,他却猛地抓住一个敢死队的脚踝,硬生生被拖着往前挪了两步。
嘴里还在喊着什么,风太大,听不真切。
“发什么愣?”
杨五郎的枪杆敲在他头盔上,“他们是来拆咱们骨头的!”
王休闭了闭眼,松开弓弦。
羽箭呼啸着穿过人群,射中了狗剩身边一个敢死队的咽喉,那人倒下时,正好把狗剩压在底下。
“擂木!”
杨五郎的吼声震得人耳膜疼。
寨墙上的士兵撬动机关,整根的松木带着风声砸下去,正好砸在敢死队的楔形阵中心。
木屑混着血肉飞溅,瞬间清出一片空地。
可后面的人立刻涌上来,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凿栅栏。
铁钎撞击木头的声响越来越急,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狗剩不知什么时候从尸堆里爬了出来。
脸上沾着血,手里攥着半截铁钎,疯了似的往栅栏缝里捅。
王休看见他的胳膊被流矢划伤,血顺着铁钎往下滴,滴在雪地上,像一串炸开的红梅。
“这娃是被逼疯了。”
老兵叹道,手里的弓突然掉在地上——一支流矢穿透了他的胸膛。
他倒下去时,还在喃喃自语,“俺家娃也这么大……”
王休的心猛地一揪,抬手又是一箭,这次射的是督战队的旗帜。
旗杆应声而断,敢死队的攻势顿了顿,趁这空档,寨墙上的滚石又砸下去一片。
可薛万彻的声音紧跟着炸响,“后退者斩!第一个凿开栅栏的,赏银再加五十两!”
敢死队像被抽了一鞭子的疯狗,再次往前涌。
这次,他们竟然点燃了火把,往栅栏上扔。
干燥的松木栅栏遇火就燃,很快腾起一片火光,把敢死队的脸映得通红。
“撤到内寨!”
杨五郎当机立断,“快!”
镇山军边打边退,王休最后看了一眼栅栏外。
狗剩正举着燃烧的火把,往栅栏上猛撞。
火苗舔着他的棉甲,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嘴里还在喊着“娘”。
退到内寨时,王休的手还在抖。
他不是第一次杀人,却第一次觉得箭杆这么沉。
杨五郎拍了拍他的肩,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战场上,心软救不了任何人。你放他一马,明天他可能就会砍了你弟兄的头。”
王休望着外栅栏的火光,那里的厮杀声还在继续。
他想起狗剩那双含泪的眼睛,像极了自家邻居家那个总跟在他后面“王大哥”的少年。
若不是这乱世,那孩子本该在田里种庄稼,而不是在这里举着火把,赌一条必死的路。
夜色降临时,外栅栏终于塌了。
薛万彻的人踩着火炭往里冲,却被内寨的滚石砸了回去。
敢死队活下来的不到五十人,尸堆几乎与栅栏齐平,狗剩的身影混在里面,再也分不清了。
薛万彻站在火光里,看着那道终于砸开的缺口,突然觉得一阵眩晕。
他赢了这一步,却像输掉了全身的力气,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
映着远处内寨的灯火,像一颗冰冷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