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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古井深处

1952年的中元节,月牙被乌云啃得只剩个豁口,像块被狗啃过的银元宝。?e-z_小*说*网+ +首+发^李满仓踩着露水往村西头走,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被荆棘划破的血痕——他刚从后山回来,背篓里空空如也,那口藏了三代人的古井,井口竟被人用青石板封死了。

露水顺着草叶往下滴,打在他脚踝的伤口上,凉丝丝的疼。他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枯树枝似的指头在他手心里画了三个圈,气若游丝地说:“井里有东西,不到兵荒马乱,千万别动。”那时候他才七岁,梳着冲天辫,只当是老人糊涂话。可三天前村东头的二柱子疯了,赤着脚在晒谷场狂奔,嘴里反复喊着“井开了,水红了”,最后一头扎进河里,捞上来时肚子鼓得像面大鼓,手指缝里还嵌着些黑泥,跟井边的土一个颜色。

李满仓蹲在井边,借着朦胧的月光打量那青石板。石板边缘长着层薄苔,显然不是新封的,可他前天来还明明看见井口敞着,只用块破木板盖着,木板上压着块石头。他伸手扒开石板边缘的泥土,指腹摸到石板底下刻着的纹路,糙得像砂纸。这不是寻常石匠的手艺,纹路歪歪扭扭,倒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绕着井口转了三圈,在正南方汇成个古怪的符号——像只睁圆的眼睛,瞳孔处凹下去一个小坑,大小刚好能塞进个手指头。

“后生,这井动不得。”身后突然传来拐杖点地的声响,笃、笃、笃,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楚。李满仓猛地回头,看见张瞎子背着个竹篓,佝偻着背站在不远处。张瞎子是村里最老的人,听说年轻时是猎户,后来被熊瞎子拍瞎了眼,却练出了听声辨位的本事,走路比常人还稳当。此刻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对着井口,像是能看见什么。

“张爷。”李满仓站起身,“您咋来了?”

张瞎子没接话,拐杖往前探了探,精准地落在离石板三尺远的地方,像是那里有道看不见的线。“你爷当年就是为了封这口井,断了三根肋骨。”他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带着股土腥气。

李满仓愣了愣。他爷的肋骨是年轻时在码头扛活被砸断的,这事全村人都知道,怎么会跟井扯上关系?“张爷,您记错了吧?我爷说他是被起重机砸的。”

“起重机?”张瞎子嗤笑一声,嘴角的皱纹挤成个疙瘩,“民国二十八年,哪来的起重机?你爷是怕吓着你爹,编的瞎话。,¨5@4a看°2书/° {?首|(发x?”他伸出枯瘦的手,在空气中摸索着,像是在抓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那年日本人来,村里乱成一锅粥,你爷半夜里拿铁钎凿井壁,说听见井里有人哭。结果凿穿的那天,井水红得跟胭脂似的,飘上来半只绣花鞋。”

李满仓的后背突然冒出汗来,明明是秋夜,却觉得像被三伏天的日头晒着。他娘的嫁妆里,就有一双红绣鞋,鞋头绣着并蒂莲,绿的叶,粉的瓣,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去年晒被子时还见过,他娘宝贝得紧,用蓝布包着放在樟木箱最底下,怎么也想不起如今收在何处了。

“后来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像被冻住的琴弦。

“后来你爷就请了个道士,”张瞎子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笃的一声,“那道士穿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背着个黄布包袱,说这井里的东西犯了煞,得用七七西十九块铜钱贴在井壁,再用青石板封了口。铜钱要康熙年间的,还得是男人用了半辈子的,带着阳气。”他顿了顿,“可道士临走前说,这井里的东西记仇,每隔三十年要出来找替身,找够三个,就能爬出来了。”

三十年?李满仓心里咯噔一下。他爷是民国二十八年出的事,到如今正好二十西年,还差六年。可二柱子己经没了,难道这规矩变了?他突然想起二柱子疯癫前,曾跟人炫耀过自己撬开了井边的木板,说要看看井里有没有宝贝。当时没人信他,毕竟这口井废了快三十年,除了些枯枝败叶,能有什么?

“张爷,二柱子是不是……”

“他不该动的。”张瞎子打断他,声音沉了下去,“这井跟别的井不一样,井底通着阴河,阴气重得很。年轻人火力旺,偶尔靠近没事,可要是敢碰井口的东西,那就是递了名帖,被里头的东西盯上了。”

李满仓咽了口唾沫,从背篓里掏出爷留下的那把黄铜钥匙。钥匙柄上也刻着个眼睛符号,跟石板上的一模一样,是他今早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他爷临终前把这钥匙塞给他,说“要是井动了,就用它”,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爷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s′o,u·s+o-u`2\0-2`5+.?c¨o*m?

钥匙插进青石板下的凹槽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骨头错位的动静。李满仓心里一紧,刚想抽回手,青石板突然开始发烫,烫得他指腹发麻,像是握着块烧红的烙铁。他咬着牙去推,石板纹丝不动,反倒烫得更厉害了,像是有团火在石板底下烧。

“别硬来!”张瞎子突然喊道,“念你爷教你的口诀!”

口诀?李满仓这才想起,小时候爷总在他耳边念叨一句顺口溜:“三眼开,阴阳改,铜钱响,鬼门关。”当时只当是哄孩子的,现在脱口念出来,那青石板竟微

微动了动,烫意也消了些。他再加把劲,石板终于缓缓挪开一道缝,一股腥甜的气味涌了上来,像是铁锈混着胭脂,还有点河泥的腥气。

井不深,也就两丈来高,借着月光能看见井底的水泛着诡异的红,不是清澈的红,是像掺了血的泥浆,稠乎乎的。水面上飘着个东西,李满仓眯起眼,心脏猛地缩成一团——那是只绣花鞋,绿缎面,鞋头的并蒂莲被水泡得发胀,粉花瓣褪成了白,针脚里还缠着几根乌黑的头发,长而柔顺,像他娘梳的大辫子。

“满仓!快跑!”张瞎子突然嘶吼起来,拐杖在地上乱戳,笃笃笃的声响变成了急促的点地,“你娘呢?你娘今天没去河边洗衣服吧?”

李满仓这才想起,早上出门时娘说要去河边捶衣裳,还拎着个木盆,盆里放着他换下来的脏褂子。现在都快半夜了,她怎么还没回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顺着脊梁骨爬到后脑勺。他转身要跑,却听见井里传来“咕嘟”一声,像是有人在水下吐泡泡。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从水里伸出来,五指张开,指甲缝里嵌着湿漉漉的泥,跟二柱子指缝里的一模一样。

那只手抓住了井沿,指甲抠进石缝里,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紧接着是第二只手,同样苍白,同样带着泥。水面晃动着,慢慢浮起一张脸——头发贴在脸颊上,湿漉漉的,眼睛睁得滚圆,正是他娘。可她的脖子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歪着,像是被人拧断了,嘴角还挂着丝诡异的笑,嘴角边沾着点红,像是抹了胭脂。

“娘!”李满仓嗓子像被堵住,喊不出声,眼泪却涌了上来。

他娘的手慢慢抬起,指向井口内侧。李满仓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井壁上贴着的铜钱己经掉了大半,露出后面刻着的字,是用鲜血写的,早就干涸成了紫黑色:

“第一个是你爷,第二个是你娘,第三个……”

后面的字被水泡得模糊不清,像是被什么东西舔过。李满仓突然想起爷手心里的三个圈,想起张瞎子说的三个替身,浑身的血都凉透了。第一个是爷?可爷是前年才去世的,埋在村后的山坡上,每年清明他都去上坟,难不成……那坟是空的?

他转身要逃,却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低头一看,是只绣花鞋——另一只,并蒂莲的花瓣上,沾着他娘今早梳头发时掉落的银簪,那银簪是他爹当年给娘的聘礼,上面刻着个“福”字。两只鞋凑齐了,像一对怨偶,静静地躺在地上。

井里的水声越来越响,哗啦啦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上爬。李满仓连滚带爬地往村里跑,身后传来张瞎子的惨叫,那声音凄厉得不像人声,接着是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的脆响。他不敢回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咚咚咚的,像是敲在鼓上。

跑到村口时,迎面撞上了村长。村长手里拎着马灯,看见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满仓?咋了这是?”

“井……井里……我娘……”李满仓语无伦次,指着村西头的方向,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村长皱起眉,招呼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提着锄头扁担跟他往井边赶。等他们赶到时,井边空荡荡的,张瞎子不见了,只有那根拐杖扔在地上,拐杖头的铜箍摔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黑黢黢的,像是被血浸过。那口井又被封上了,青石板盖得严严实实,像是从没被打开过。

“你是不是看错了?”村长踢了踢石板,“这好好的,哪有什么动静?”

李满仓急了,上去就要搬石板,却被村长拉住:“别胡闹!这井邪性得很,当年你爷就不让人碰。”他叹了口气,“张瞎子怕是回不来了,他年轻时跟你爷一起封过井,早就说过,要是井里的东西出来,他第一个跑不了。”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在下游的河滩上发现了张瞎子的尸体。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眼珠子上蒙着层白翳,手里还攥着半块铜钱,是康熙年间的。而那口井,又被新的青石板封死了,上面压着块石碑,刻着“此井己废”西个大字,字是村长写的,笔锋抖得厉害。

李满仓再也没回过村子。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连夜离开了,走的时候只带走了那把黄铜钥匙和那只从地上捡来的绣花鞋。多年后他在县城开了家杂货铺,娶了媳妇,生了个儿子,儿子又生了孙子,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只是他再也没穿过红色的衣裳,也不许家里人买绣花鞋。

柜台上总摆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那把黄铜钥匙和半只绣花鞋。有回他孙子好奇,趁他不在,偷偷打开盒子拿出钥匙,钥匙刚碰到阳光,突然“咔嚓”一声裂成两半,里面掉出半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他爷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写得很急:

“井里不是东西,是你奶奶——民国二十八年,她穿着红绣鞋跳了井。日本人抓壮丁,你爷爷被拉走,她等不到人,就……我封井,是怕她出来找你爷爷,扰了他的安宁。那道士是骗子,说三个替身能让她轮回,我信了,害了你娘,也害了张瞎子……”

后面的字被眼泪晕开了,糊成一片。李满仓站在柜台后,看着那半张纸条,突然想起小时候爷总在夜里叹气,手里摩

挲着一把旧铜钱,铜钱边缘都磨得发亮。他还想起娘总在樟木箱前发呆,打开箱子时,里面除了那对红绣鞋,还有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是他爹年轻时穿的——他爹当年也是被抓了壮丁,再也没回来。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铁皮盒子上,反射出一点微光。李满仓拿起那半只绣花鞋,鞋头的并蒂莲己经褪成了灰白色,针脚里的黑发还在,柔顺得像新的一样。他突然明白,井里的从来不是恶鬼,只是个等不到人的女人,穿着她最体面的红绣鞋,在冰冷的井底,等了一年又一年。

而那三个替身的说法,不过是他爷自欺欺人的念想,以为凑够了数,就能让她放下执念,好好轮回。可哪有那么容易?执念这东西,一旦生了根,比井里的石头还顽固,能缠上三代人,首到真相被揭开的那天。

李满仓把纸条和钥匙碎片放回盒子,又将那半只绣花鞋放进去,盖好盖子,锁上。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像口井,深深的,望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