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青落鱼在溪

21. 西园恶草(一)

众人穿针乞巧的地方安排在小池塘边的空地上,有人围石桌而坐,有人在廊下坐着,还有人对着星空参拜,才肯拿起金针。素问和石水玉到达的时候,不少人已经开始了,她们便在廊下寻到一个空处坐下。


石水玉左右看看,指着旁边挂着的驱蚊香囊,道:“方子是方医师写的,城里有不少药店都参照这个方子做香囊,很多人买呢!要我看,方医师也太过无私,他要是不公布出来,大家不都只买他们家的了。”


素问笑道:“这里面不过七八味药,而且都很常见,比如檀香、藿香、丁香、艾叶这些,稍稍有些经验就可辨别出来了,又何必藏掖?”


“这么简单?”石水玉凑近问,“难道不是因为你医术高?”


素问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倒不无可能。”


石水玉道:“素问,你变了,初见时,你可不是这样。”


素问正要反驳,不期然一抬头,看到池塘对面小楼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将提着的灯笼挂到檐下,回头朝这边看来。


是方灵枢。


他应当也看到了自己,只是因为背着光,素问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点头示意后,回到了楼里。素问垂头看针,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气氛所烘托,竟然真的对结果产生了期待。


石水玉旁观着,轻而易举便猜透了素问的心思,笑道:“这会儿就不说闲话了,开始穿针罢。”


素问应声。两人借光穿针,可惜素问不曾习过女红,水平自然不如何,最终在穿针乞巧得了个中等。令她意外的是,石水玉竟然也没有好几分,只比素问快了一点。


众人分出胜负后,又结伴去房舍找蜘蛛,好不容易各个盒子里都关了蜘蛛,已经是更深夜阑的时候了,不少女子都捂嘴打起了哈欠。


石水玉也有些困,她靠在素问的肩上,垂头看双脚悬空在廊外,悠悠荡荡,等了半晌,没听素问出声,坐起一看,发现她正抬头看着明月,便问道:“想家了?”


素问摇头,没有回答,顿了片刻,问道:“你为何不提朝馨的事?”


石水玉没想到素问会忽然说起朝馨,下意识地抿住唇。


素问回头看她:“李衙内也不来,是碰壁了,因此感到羞愧么?”


石水玉勉强笑了笑,道:“衙内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么会呢?是我不让他来。”


素问静静等着后续。


石水玉顿了片刻,叹道:“我不想提朝馨,就当没这个人罢。”


素问道:“要有始有终才好,既然让我放弃,总要给一个理由,对不对?”


石水玉想起那日的经历,眉头紧蹙,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道:“朝馨在夫家过得不好,她也不知道爱护自己,劳累过度,身子才那么差。因此,我以为她若想恢复,夫家是唯一的阻力,所以曾经劝过她和离,但是她舍不下孩子,只能作罢,不过她如果能跟着我去看病,也许时日久了也就好了。”


素问:“这些我是知道了,现在怎么了?她自己不肯?”


“她母亲不允许。”


素问疑惑:“亲生母亲?”


石水玉点头:“她母亲认为朝馨过得不好,全因为不曾生出男孩,因此特地赶来劝她停药,准备再怀一个。”


素问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她母亲为何这样觉得?”


“许是也遭过这样的苦,为了女儿着想,才如此相劝罢。”石水玉见素问呆住,勉强一笑,道,“我不想说,你非要听,现在后悔了么?我和衙内那日去,朝馨母亲撒泼打滚,就差三尺白绫了结了自己,硬是将我们赶走了。衙内被气得差点一脚踢死她,也省得她自己寻死,只是想起要在你面前做个好人,不能伤及无辜,因而生生忍住,险些憋出内伤。因而我们回城后没有立刻去医庐,我带他散了几天心,再去找你时,你却出城了。”


素问无精打采地解释:“游王庄有疫病,我去帮忙了。”


石水玉忙问:“都痊愈了么?”


素问点头。


“那就好。”石水玉叹道,“这世道,活得了今日,活不了明日,差一个朝馨也不少。”


素问跟着叹气。


石水玉到底不愿气氛沉闷太久,相对沉默片刻后,忽然道:“走,我们去看看方医师的画!”


素问讶然:“画?什么画?”


石水玉更是惊讶:“你不知道方医师今日来是为七夕夜会作画么?”


素问茫然:“李衙内不是说为了防止有小娘子病倒么?”


石水玉无奈:“李重琲的鬼话你也信?”


素问沉默。


石水玉拉她起身,笑道:“快!快!我听飘絮念叨许多次了,今日非得瞧瞧方大家的大作不可!”


素问也好奇不已,跟着石水玉快步行去,沿路见不少人三两成群去客房休息,等到了竹林边点着灯的小楼时,回头一看,满园子的人已经走了八成,不过此时驻足看,方知此地视野甚好,若在二楼,确实是个作画的好去处,怪不得方才他时不时站出来。


石水玉带素问上了楼梯。


方灵枢在桌案后,恍若无人一般,正伏案细细勾勒着,在他身边,已经散落着不少画。素问担心打扰他,便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向方灵枢走去。她一路走一路捡,手中的画以景色居多,上弦月辉笼罩之下,女子的身影显得有些朦胧。每幅至少有三四个女子入画,或聚坐一处,或三两窃语,一人徘徊。水墨画很是写意,难以辨明真容,但通过身形神韵,素问竟然在其中找到了自己和石水玉的侧影,由此不禁好奇起方灵枢此时正在作的是哪一幅。


素问走到了桌案前,垂头看向方灵枢笔下所绘,然后呆住了。


方灵枢这会儿终于察觉到来人,抬头去看,也不由呆住。


一人是因自己入画而愣神,一人则是因为画中仙成真而惊愕。


石水玉踮着脚看到了画,轻咳一声,忍笑道:“方大家忒偏心,满园子的人,竟然独独只给素问作一张,飘絮若是知道,恐怕要羡慕死了!”


方灵枢回神,脸一直红到了耳根,他第一时间想要去遮掩,无奈水墨未干,恐怕损坏了画中人,正不知所措间,素问开口了:“我看看。”


说罢,素问行到方灵枢身边,探身看去,只见画中的自己坐在廊下,正仰头看着中天之月,嘴角微微扬起,泛着温柔的笑意。


自己赏月时有这样的时刻么?素问略一回想,便记了起来——因为有人与她说月夜很美,所以她看得颇为欣喜。


夜风吹起小楼窗纱,也吹起了心湖上的涟漪。


似乎是过了许久,素问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画得真好。”话说完,聒噪的虫鸣蛙叫忽然闯入了耳朵,她找回了神魂,直起身,看向方灵枢,问道,“可以送给我么?”


“自然,本来就是要赠予你的!”方灵枢道,“不过要等装裱好。”


话说完,两人才发现彼此离得如此之近,连忙各退两步,素问才道:“多谢。”


石水玉一脸慈爱地看着他们笑,眼见着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才大发慈悲道:“有个傻子还在竹林里喂蚊虫,我去找他,你们俩慢慢聊。”


素问顿时清醒,连忙道:“我与你一起!”


石水玉一愣,看向方灵枢:“那方医师……”


方灵枢笑道:“你们先去休息,我把画整理好再去。”


石水玉只得与素问一道离开小楼,等确定方灵枢听不见了,石水玉正想问素问,不巧正见李重琲从竹林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捂着嘴打哈欠,睡眼迷蒙时,蓦然看见前面有两道倩影,定睛一看,认出人来,当即精神焕发地冲了过来,喊道:“素问!素问!怎么样?乞巧好不好玩?”


“尚可。”素问笑答。


李重琲看向石水玉,问道:“石小娘子呢?有没有拔得头筹?”


石水玉摇了摇头,咽回了对素问的话。


李重琲未察觉石水玉的意兴阑珊,道:“奇怪,我怎么感觉你永远不会输?”


石水玉道:“常胜将军也不能百战百胜,何况是我?”


李重琲反驳:“这话可不对,既不能百战百胜,又算什么常胜将军?”


素问在一边看着他们俩抬杠,好像稍稍能明白方才石水玉看她和方灵枢的心情了。


李重琲正飞快转动脑筋,忽然瞥到素问微笑的模样,顿时卡了壳,也不想着要去回应石水玉了,径直走到素问跟前,声音轻得可谓是温柔:“抓到蜘蛛了么?”


素问点头,举起盒子:“在这里。”


“我给你瞧瞧蜘蛛好不好。”李重琲说着,便要伸手。


石水玉淡淡道:“在结网呢,你现在打开,岂不是坏了事?”


李重琲闻言,立刻缩回手,道:“是了,那我明早和素问一起开。”


石水玉眉头微微皱起。


素问见状,忙道:“我要和水玉一起开,你如果想乞巧,可以自己去抓一只蜘蛛来。”


“我乞什么巧?我就想看你得巧。”


素问眯起眼。


李重琲忙退后一步,道:“素问说得对,还是女子一起开才好!”


石水玉冷笑一声,直接拉着素问离开。两人一路行至客舍,卢飘絮为她们留了两间,但是石水玉还是挤到了素问的房间里,素问心知石水玉有话要说,也没拒绝,与她一同躺到竹席上。


过了片刻,石水玉才道:“你睡了么?”


素问道:“我在等你说话。”


石水玉不由失笑,她翻身面朝素问而卧,低声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素问“嗯”了一声,道:“此时该是交换秘密的时候,你心悦于李衙内,是么?”


石水玉道:“若我说不是,你信么?”


素问偏头看她,发现石水玉目光清明,没有半点小女儿思春作态,奇道:“可是你们相处时,我感觉你很在意他。”


“衙内也如此以为,因此有时动手动脚,才会有方医师路见不平的事。”


素问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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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何意?你是故意让衙内误会么?”


“先前不用故意为之,他也不会老实,但现在即便再刻意,他也不会上钩。”石水玉定定地看着素问,道,“因为你。”


“我与衙内并无深交,他接近我,不过因为我是医女,方医师为你鸣不平的那一次,你应该看明白了。”素问别过头,直直地看着屋顶,憋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快速道,“不管你是出自何种目的接近衙内,那都是你的事,但你不该让别人为你受伤,如果那天不是我路过,难道你就要任凭方医师被衙内打死么?”


石水玉忍不住争辩:“你如何知晓我不会挺身而出?事实是你出手了,一个医师当然好过我。”


素问闭了闭眼,轻叹道:“方医师的伤很重,即便你与我在同一个时间拦住李衙内,寻常医师可能都救不回他。”


石水玉沉默下来。


“我不懂你。”素问道,“若是喜欢衙内,你就为自己争取,若是不喜欢,又何必去招惹?你会努力解救萍水相逢的朝馨,为何对方医师却那样冷漠?你若是以后对其他人还这样,我就当没认识过你,你也不必来我的医庐了。”


石水玉平躺回去,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素问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回音,还以为她睡着了,不想她忽然又开口道:“我帮朝馨,是物伤其类,先前早就说了,我不是起善心。”


素问眨了眨眼。


石水玉继续道:“但你说得对,不管怎么样,我不该连累无辜之人。”


素问转头看她,忍不住问:“你为何喜欢衙内,却不喜欢方医师?”


石水玉反问:“我为何要喜欢方医师?就因为他有一颗正义的心么?可是这样的人很多,难道但凡是帮助过我的人,我都要喜欢一遍?”


“但是那日之后,你不是常常去半钱医馆么?应当说过话,然后发现彼此十分契合,心悦彼此,不是么?”


石水玉啼笑皆非:“你想象出一堆不存在的事,所以才会几次三番认为我该和方医师在一起?”


素问一愣:“不存在?”


石水玉十分肯定:“绝不存在。”


素问沉默许久,又问:“你到底喜不喜欢衙内?”


石水玉短促一笑,意味深长道:“素问,我与你不一样,不能够随心所欲去喜欢别人。”


素问立刻道:“你可以,我不会。”


石水玉懒懒道:“你且狡辩罢,天长日久,自见分晓。”


素问坚持道:“是真的,我不会心生男女之情!”


“好,好,你不会。”石水玉侧向素问,敷衍地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快睡罢,夜深了。”


素问一噎,顿了片刻,问:“你想说的话说完了么?没有想问的问题了?”


石水玉闭着眼睛,含糊道:“不必问了,我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


素问奇道:“答案是什么?”


石水玉扬起嘴角,却不回答,仿佛睡着了一般。


素问等了许久,直到石水玉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也没等到答案,便知道她是不会回答了。


此时已然夜深,没过多久,窗外便出现了微弱的亮光,素问起身,从窗户缝隙看向外间,发现东方已现鱼肚白。


半个时辰后,外间开始传出动静来。素问借着晨光打开锦盒,等看到其中情形后,默然片刻,又重新关上盒子。


天大亮时,石水玉终于醒过来,她显然没睡好,坐起后又闭着眼睛假寐,反复几次,才终于睁开眼,发现素问坐在窗边,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当即赧然,一边理头发,一边起身道:“昨晚睡得太迟了,我平日里可不是这样。”


素问笑而不语。


石水玉从枕头下取出自己的锦盒,坐到素问对面,打开一看,“啊”地一声,怨道:“怎么死了?”


素问探头去看,果然发现蜘蛛八脚朝天,安详地躺在了盒底,便劝道:“可能是枕头捂到了,明年莫要这样就好了。”


“哎,不是个好兆头。”石水玉咕哝着,忽然抬头问素问,“你的呢?”


素问摊手:“好像弄丢了,没找到。”


石水玉努力回想,只是刚刚醒来,脑中一片浆糊,实在记不起素问在哪里丢了锦盒,只能叹道:“罢了,都不必当真,我们明年重来。”


素问点头,起身道:“我要回去了,你呢?”


石水玉略有些懒散地靠在椅子上,摇了摇头:“对不住,我不能相陪了,今日说好要留在这里陪飘絮的。”


素问并不意外,她出门之后,先托侍女向主人家告辞,尔后独自沿着小路往园外走,曲径尽头的月洞门外站着青衫书生,远远看着,也是能入画的妙景。


素问脚步一顿,转而想到自己的锦盒——


她的网织得很好,又密又圆,但这是不应该的,就像石水玉的蜘蛛不应该死一样。


方灵枢转过身,见到素问,苍白的脸露出明亮的笑容。


素问随之一笑,心里有个角落,不经意间冒出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