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乘风(八)
掀帘出去时,看见个穿月白衫的青年站在花田边,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他袖口绣着半朵栀子,针脚竟和刘棠的回纹有些像。“是姜小满先生吗?”青年声音清润,像浸了晨露的竹,“临仙城学堂的学生托我带样东西。”
漆盒打开时,里面铺着层蜀葵花瓣,裹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是爹的字迹:《温北君行状》,墨迹被虫蛀了几个洞,却仍能看出笔锋里的执拗。“老秀才说,这是从史官府的墙缝里挖出来的,”青年指着册中夹着的栀子干,“每一页都夹着花,说是姜先生怕纸页虫蛀,当年写一页就夹一页。”
我指尖抚过“临仙城保卫战”那页,爹在空白处画了朵小小的蜀葵,旁边注着:“北境来的兵说,他们家乡的花能在雪地里开。”忽然想起郭先生说的,爹当年总往温北君的书房送栀子,原来不只是添甜,是想让那些浸着血的史笔,也沾点活气。
雨停时,竹篮里的蜀葵种子发了芽,嫩白的根须缠着那半块烧焦的木牌。二柱蹲在田埂上数芽尖:“小满哥,刚好三十七个,像不像当年守临仙城的三十七名死士?”小石头突然从花田里蹦出来,手里举着个铜枪头,里面盛着新酿的蜀葵酒,酒液晃出些微的紫,像极了爹留在布片上的血痕。
刘棠抱着新绣的披风过来,青布上的蜀葵开得泼泼洒洒,红绸镶边里掺了些银丝。“温皇后让人捎来的丝线,”她指着花瓣上的星点,“说北境的星空该绣在花心里,让战士们想家时,就看看披风。”远处的货郎正往担子里装栀子糖,竹筐碰撞的脆响里,混着他哼的小调,竟是当年卫将军说的温府旧曲。
秋分那天,卫将军的亲卫又来了,这次没带铁皮箱,背上却捆着个稻草人。稻草人的衣襟上缝着片蜀葵花瓣,脸上贴着张泛黄的纸,画着爹的模样——眉眼温和,嘴角带着笑,像我总在梦里见的那样。“将军说,北境的新兵没人见过姜先生,”亲卫的疤在风里动了动,“就照着老兵的描述画了这个,立在花田里,说像看着他们熬糖。”
我们把稻草人埋在老槐树下,埋的时候发现树根缠着圈红绳,正是去年我缠在枪栓上的那截,如今竟顺着树心盘了个结。郭先生蹲在旁边捣药,杵臼里的薄荷混着蜀葵根,散出的香气里,竟有了些爹书房里的墨味。“你看这树,”他指着树干上的新痕,“每道年轮都在长,就像你们惦记的人,从来没停下脚步。”
入冬时,糖坊的竹棚换了新瓦,是临仙城来的工匠帮忙盖的。领头的瘸腿老汉摸着房梁说:“这梁木是从温府旧址拆的,当年姜先生总在这梁下写东西,木头上还留着墨痕呢。”我往梁上挂蜀葵布偶时,果然摸到几道凹痕,像极了爹教我写字时,在地上划的笔画。
除夕夜,娘煮了锅栀子糖粥,青瓷碗里浮着几朵糖渍蜀葵。老槐树上挂满了灯笼,是小石头和二柱扎的,纸面上画着北境的星空,临仙城的花,还有我们埋在土里的所有念想。远处的青衣江上传来船鸣,比往年更响些,像在说“都团圆了”。
守岁时,卫将军的信到了,这次不是糙纸,是用蜀葵花瓣贴的信——每片花瓣上都写着个字,拼起来是:“北境蜀葵已结籽,明年寄你满筐甜。”旁边还粘着颗糖,油纸包上印着个歪歪扭扭的“满”字,像我小时候写的。
大年初一的清晨,我蹲在花田边熬糖,锅里的糖稀泛着琥珀光,混着新摘的栀子,甜香漫过整个雅安城。老槐树下的雪化了,露出片新绿,是蜀葵的芽,正顶着冰碴往上长。我仿佛听见爹在风里说:“小满你看,这芽儿多像你,总在甜里藏着股硬气。”
我往锅里撒了把新收的种子,糖稀裹着种子滚出金黄的圆,像串小小的太阳。远处的货郎又在吆喝,担子里的栀子糖闪着光,竹筐边插着面小旗,上面写着:“姜家糖坊——甜过岁月,香过念想。”
风穿过花田,往南去,往北去,带着糖的甜,带着花的香,带着我们埋在土里的所有日子。我知道,那些生根的,发芽的,开花的,从来都不是念想,是活着的人,把日子过成了他们希望的模样。
就像爹说的,小满就够了。可这花田,这糖香,这满城的甜,偏要热热闹闹地满着,像极了他和温北君当年护着的人间,该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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