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7章 乘风(五)
十岁那年,我跟着逃难的人往南走。脚下的路像是没有尽头,草鞋磨破了底,腿肚子上的血泡蹭破了,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娘背着我,脊梁骨硌得我生疼,可她嘴里总念叨:“快到了,快到雅安城了。”她说那里有片花田,埋着好多人的念想,或许……或许能找到爹的影子。
进雅安城那天,正赶上栀子花开。满城的香,甜得人鼻子发酸。城门边的石板路被踩得发亮,挑着担子的货郎吆喝着“栀子糖嘞”,竹筐里的糖块裹着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着光。我拽着娘的衣角,顺着香气往城外走,远远就看见一片花田,白的、粉的花瓣堆成了海,风一吹,像起伏的浪。
我好久没有看到过这种情形了,如此的,祥和?是该用这个词吗,我不是很清楚,毕竟一直在逃难的路上,我没有读过多少书,那都是爹还在的时候的事。我听娘说,爷爷和爹以前都是大官,可都是因为站队了一个叫温北君的人,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可是娘又说我不能去恨他,那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他救过爹的性命,也救过无数人的性命。
我不懂这些的。
田埂上站着个穿青布衫的先生,袖口磨出了毛边,正蹲在地上给几个孩子讲草药图谱。图谱摊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上面画着蜀葵、栀子,还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草,墨迹被风吹得微微发皱。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指着图谱上的蜀葵,脆生生地问:“郭先生,这蜀葵真能开到北境去?”
先生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阳光,声音温温的:“只要根扎得深,哪里都能开。”
我瞅见他手边的蓝布包里露出半块玉佩,玉面润得发亮,里面像裹着团蜜。娘忽然抓紧了我的手,指尖冰凉得像揣了块冰,她嘴唇哆嗦着:“那是……那是温家的玉。”
后来才知道,先生叫郭孝儒,原是咸阳城的人,跟着逃难的人来到雅安。花田边那个总在绣披风的女子叫刘棠,是大魏皇后温鸢的闺中密友,也是大魏唯一的女将,战事结束后,她就带着些旧物来了这里。他们说起临仙城的青砖黛瓦,说起卫将军枪上的红缨,说起埋在花田里的枪栓、糖勺、铜弹壳,也说起一个叫温北君的人——娘说,那是爹用命护着的人。
“温先生当年总说,姜昀是条汉子。”有回我蹲在花田边帮郭先生晒草药,听见旁边的老兵喃喃自语。他瞎了的眼睛望着东方,手里摩挲着块磨得发亮的枪栓,木头柄上的“守”字被摸得有些模糊,“为了替他顶罪,愣是没吐一个字。”
我手里的栀子糖“啪嗒”掉在地上。糖块滚了两圈,沾了些泥土,像我心里突然炸开的疼。娘说过,爹就是为了温家才没的。那年大魏还没立国,前朝的兵火燃得正旺,爹是史官,替温北君藏了本记着前朝秘事的书。官兵闯进家那天,爹把书塞进灶膛烧了,自己被铁链锁走时,回头看了看我和娘,眼里的光像要把我们刻在心里。娘说,凌迟那天,有人远远看见爹望着温府的方向,嘴角还带着笑,像在说“值了”。
“老兵爷爷,”我捡起糖块,糖衣化了大半,黏糊糊地粘在手心,“您认识姜昀吗?”
老兵愣了愣,枯瘦的手在我头上摸了摸,掌心的茧子蹭得我头皮发痒。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叠叠裹得严实,打开时,里面是片泛黄的衣襟,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昀”字,针脚里还嵌着些暗红的痕迹,像干涸的血。“你是……小满?”他的声音带着颤,“你爹留的,托人转给温王爷,没成想……王爷也没了。”
我把布片按在胸口,那里烫得厉害,像揣了团火。风穿过花田,吹得栀子花瓣簌簌落,落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像谁的眼泪。
往后我常去花田。帮着郭先生翻土时,能看见土里埋着的银钗尖儿,二柱说那是他娘的,当年他娘把钗子塞给他,自己被兵追着跳进了江。郭先生说,埋下去的东西会生根,等到来年,说不定能长出会发光的花。我信这话,就把爹的那片衣襟埋在了老槐树下,上面盖了层新土,还浇了些糖坊剩下的糖水——娘说爹生前最爱吃甜的。
听刘棠唱温夫人教的小调是顶快活的事。我连温北君都没怎么见过,更别说温夫人了。我只知道和娘在进到临仙城以前,我被安排在乡下一个学堂。学堂学生不多,先生也就两个老头子,听说是以前的太师和太傅,都是顶大的官了。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浸了蜜的棉花,唱到“栀子花开满庭芳”时,花田里的蝴蝶就飞得格外欢。小石头总爱拉我去看他埋的铜弹壳,那是他爹留在战场上的,他说里面塞了栀子花瓣,能香到北境去,让他爹闻见家里的味道。二柱娘的银钗旁边长出丛细竹,竹叶上的露珠总也不干,清晨看过去,像谁的眼泪挂在那儿,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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