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花玉面江易南生

第585章 乘风(三)

夜色漫过花田时,埋在土里的念想仿佛也醒了。二柱埋银钗的地方,土皮悄悄拱起个小丘,像有什么在底下攒着劲儿;小石头的铜弹壳旁,不知何时钻了棵细弱的野草,叶片上还沾着糖渣的甜。郭孝儒蹲在田埂上,看刘棠把最后一盏修补好的栀子灯笼挂在老槐树上,金粉描过的破洞在风里晃着,倒比满月更添几分暖。

“老兵说,这灯笼要挂到第一朵栀子花开。”刘棠指尖抚过灯笼纸,上面新糊的栀子汁染过的纸,在夜里真的泛着淡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成了种特别的味道。栀栀不知何时溜到了花田里,正用爪子扒拉着埋城砖的地方,被小石头一把抱住,狐狸尾巴扫过孩子的手腕,留下串痒意。

“先生,它是不是也想埋点东西?”小石头把脸贴在栀栀毛茸茸的背上,小家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像在应和。郭孝儒想起狐狸腿上的伤,那道缠着棉布的地方,已经能看出新肉在长,铁锈的痕迹淡了,倒像块褪色的红绸。

第二日天刚亮,花田边就热闹起来。老兵拄着拐杖来了,瞎了的眼睛望着东方,手里攥着块磨得发亮的枪栓,是从临仙城带回的老物件。“昨儿夜里听见风声,像极了城破那天的哨音。”他把枪栓递给郭孝儒,木头柄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守”字,“埋这儿吧,让它护着花根,别再遭兵火。”

郭孝儒接过枪栓时,触到老兵掌心的茧,层层叠叠的,像老树皮。老人枯瘦的手指在木柄上摩挲,忽然笑了:“当年卫将军就用这枪栓敲过我的脑袋,说守不住城,就把我们埋在栀子根下当肥料。”他咳了两声,声音里带着痰,“如今倒真要埋了,却不是当肥料,是当种子。”

孩子们扛着新做的花锄围过来,木柄上的栀子花纹被晨光镀了层金。最小的孩子举着刻“安”字的石子,非要挨着老兵的枪栓埋,说这样“安”和“守”能做邻居。刘棠蹲在旁边,把温老夫人留下的那把铜糖勺埋进土里,勺柄上刻着的“甜”字,被晨露浸得愈发清晰。

“这勺子熬过最后一锅糖,也该让它尝尝新土的味。”她起身时,发间的栀子银簪在阳光下闪了闪,簪尾的亮痕里,像藏着无数个日子的光。郭孝儒望着花田里一个个鼓起的小土包,忽然觉得它们像群睡着的孩子,等春风一吹,就要伸着懒腰钻出地面。

糖坊的蒸汽漫过来时,掌柜的正往竹匾里倒新晒的花瓣。他跛着脚来回走动,袖口沾着的草木灰落在地上,画出串歪歪扭扭的线,倒像首写在地上的诗。“老兵说北境的蜀葵该发芽了。”他忽然开口,声音被蒸汽裹得软软的,“卫将军托人带信,说那边的土硬,得用糖渣拌了才肯长。”

郭孝儒想起卫子歇,那人总爱把糖块揣在怀里,说打胜仗要靠甜气壮胆。临仙城破那天,他就是嚼着栀子糖,把断剑插进敌人胸膛的,糖渣混着血沫从嘴角淌下来,在郭孝儒眼里,倒比任何战旗都鲜亮。如今那人在北境种蜀葵,是不是也在每株根下埋了块糖?

午后忽然落起雨来,细密的雨丝打在花田上,溅起层薄薄的雾。孩子们挤在糖坊的屋檐下,看雨珠顺着灯笼的破洞往下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金粉描的花瓣。二柱忽然指着花田喊:“快看!有绿芽冒出来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埋城砖的地方,果然钻出个紫红的芽尖,像支小小的火把,在雨里微微颤动。小石头扔下花锄就往田里跑,被刘棠一把拉住:“别碰,让雨好好浇浇它。”她的声音里带着点颤,眼眶红了,“这是温府砖缝里的那瓣栀子,真的活了。”

老兵把脸转向花田,瞎了的眼睛里仿佛也映着那点绿。“当年温夫人总说,栀子最皮实,断了枝也能生根。”他抬手抹了把脸,不知是雨还是泪,“如今看来,老夫人没骗我们。”雨越下越大,打在灯笼上“沙沙”响,像谁在轻轻哼着歌。

栀栀不知何时溜进了雨里,正蹲在那株新芽旁,用尾巴给它挡雨。狐狸的毛被打湿了,贴在身上,倒显出几分伶仃,可那双眼睛亮得很,像两颗浸在水里的星子。郭孝儒忽然想起临仙城的狐狸,那时它们总在温府的花田里打滚,夫人从不赶,说它们是花神派来的使者。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虹,一头搭在糖坊的烟囱上,一头落在青衣江里,像座用光搭的桥。孩子们举着修补好的灯笼往花田跑,烛火在湿漉漉的纸里明明灭灭,映得金粉花瓣像在流动。最小的孩子忽然指着虹喊:“那是老兵爷爷的枪栓变的!”

郭孝儒望着那道虹,忽然觉得它像条串起过往的线,一头拴着临仙城的烟火,一头系着雅安城的雨。他转身回屋,从行囊里翻出那半块补全的玉佩,玉面被雨气润得愈发通透,里面的暖黄像团化不开的蜜。刘棠走过来,指尖轻轻搭在玉佩上:“该把它也埋了吗?”

“不,”郭孝儒摇头,把玉佩塞进她手里,“让它陪着你,看花开。”玉面贴着她的掌心,温温的,像把岁月的暖,攥在了手里。窗外的风铃忽然响了,檐角的铁环在风里轻轻碰撞,像在应和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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