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花玉面江易南生

第582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十四)

刘棠不知何时醒了,正望着孩子的侧脸出神,眼角的余光瞥见郭孝儒掌心的玉佩,忽然伸手覆了上去。两块玉在两人掌心相贴,温润的凉意混着彼此的体温,像两汪融在一起的春水。“你看,”她轻声说,指尖划过玉上的花瓣纹路,指腹能摸到刻刀细细凿过的痕迹,“去年还缺着半片,现在就凑成整朵了。”

郭孝儒望着她眼底的光,忽然想起临仙城破那年的雪夜。他背着受伤的她蹚过护城河,冰水刺骨,冻得他牙关打颤,她却死死攥着半块被血染红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说那是母亲留的念想,碎了也得带着。如今血痕早已被岁月磨去,玉上的花瓣却仿佛被泪水养得愈发鲜活,连带着那些浸过血泪的日子,都生出了温柔的形状——就像雪地里的炭火,烧尽了灰烬,却留下了暖。

马车渐渐驶近布政使司,檐角的走马灯还在慢悠悠地转,灯影里的栀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把门前的石阶都染成了暖黄色。卫子歇的亲卫正候在门口,见马车停下,忙上前掀开车帘,手里捧着个陶罐,陶土的粗粝上还沾着些北地的沙砾。“将军说,这是漠北带回的花肥,掺了北地的羊粪和晒干的狼毒草,说能让南方的花长得更泼辣,经得起风霜。”

郭孝儒接过陶罐,入手沉甸甸的,罐口飘出淡淡的草木香,混着点草原的腥气。“替我谢过将军,”他笑道,指尖敲了敲罐身,“等开春了,定让他瞧瞧雅安城的栀子,不用狼毒草也能扎根,比北境的狼毒草更能耐活。”

亲卫咧嘴一笑,眼角的疤痕都跟着动了动,那是当年在北境被流矢划伤的,如今倒成了张独特的军功章。“将军还说,等临仙城的城墙砌完,就把战场上捡的铜弹壳熔了,给孩子们做花锄,柄上都刻上栀子花。”他往院里努了努嘴,“后厨的老木匠已经开始练手了,说要刻得比糖坊的模子还好看。”

最小的孤儿听到“花锄”二字,眼睛一下子亮了,扒着车帘往外看,小脸上满是期待,手指在车窗上画着花的形状。刘棠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腹触到松脂干花,琥珀色的硬壳下,花瓣的纹路在灯光下依然清晰,像把春天锁进了永恒——无论走多远,带着它,就像带着临仙城的春天。

进了屋,郭孝儒将那罐花肥小心收在窗下,挨着刘棠养的薄荷,北地的粗犷与南方的清冽倒也相得益彰。他又把孩子们带回的花种分类装进项袋,蜀葵的种子扁扁的,像片小扇子,边缘还带着点褐色的绒毛;野蔷薇的种子裹着层硬壳,带着细刺,摸起来扎手,像个倔强的小勇士;唯有栀子的种子圆滚滚的,躺在掌心像捧碎玉,指尖一碰,还能感觉到种皮上细密的纹路,像婴儿的胎发。他忽然想起郭夫人在世时,总爱把栀子种子装进锦囊,用彩线绣上“平安”二字,说带着它走夜路,连风声都带着香,鬼怪都不敢近身。

刘棠正帮孩子们整理床铺,将卫子歇送来的玉佩系在床头的栏杆上。玉坠垂在帐边,被窗外透进的灯光照着,泛着星星点点的光,像挂了串小小的月亮。“这样夜里翻身时,”她对孩子们说,指尖轻轻拨了拨玉坠,玉片相撞发出清脆的响,“玉会跟着晃,就像有人在给你们扇扇子呢。”

孩子们咯咯地笑起来,最小的那个抱着枕头,把脸埋进带着松脂香的被褥里,声音闷闷的:“我闻着香味,就能梦见临仙城的花田了,梦见老兵爷爷刻的石子在开花。”郭孝儒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所谓家,从来不是雕梁画栋的房子,而是有个人在灯下等你,有床暖被,有句软语,还有满屋的烟火气。

夜深了,郭孝儒坐在案前整理草药图谱,案头的油灯忽明忽暗,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纸上,像点了个小小的朱砂痣。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窗外走马灯的花影重叠在一起,倒像幅流动的画。刘棠端来一碗刚熬好的栀子蜜水,白瓷碗的边缘还沾着点琥珀色的糖渣,是舀糖时不小心蹭上的。“掌柜的说,加了新采的薄荷,喝了好睡,夜里不会做噩梦。”

他接过碗,温热的甜香混着薄荷的清凉漫过鼻尖,那甜味不似寻常的糖那般腻,倒带着点草木的清苦,像极了临仙城的日子——苦里藏着甜。他忽然觉得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炮火硝烟,都在这一碗蜜水里落了脚,化成了舌尖的暖。窗外的风还在吹,带着糖坊的甜香和花田的泥土气,檐角的风铃偶尔响一声,“叮铃”,像谁在低声说着“安稳”。

郭孝儒放下碗,望着案头摊开的临仙城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无数个小圈,每个圈旁都标着花名:野蔷薇要种在城墙根,蜀葵适合种在向阳的坡地,栀子得挨着溪水……是他白天在花田记下的。他拿起笔,在地图边缘添了行小字:“明年春分,播新种。”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与窗外的风声、远处的江涛声缠在一起,像一首写给春天的序曲,温柔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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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摊开的地图上,把那些红圈染成了淡淡的银白,像无数个正在发芽的梦。郭孝儒忽然想起瞎眼老兵的话,有些花不必看见,闻着香就知道,它们一直开着。就像温老夫人熬糖时哼的小调,就像卫凛在北境弹过的胡笳,就像孩子们发间永不凋谢的干花,它们藏在风里,躲在香里,融进日子里,从未离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晚风带着青衣江的水汽扑面而来,混着糖坊飘来的甜香,像只温柔的手拂过脸颊。远处的糖坊还亮着灯,掌柜的大概还在熬新糖,蒸汽腾起的白气在月光下像条玉带,缠绕着屋檐。江面上漂着些零落的白瓣,该是糖坊晒花时被风吹落的,顺着水流打着旋儿,像无数只细碎的白蝶在追逐,要去临仙城赴一场春天的约。

郭孝儒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临仙城的花田里,新埋的种子正在泥土里伸展腰肢。它们顶开碎石,冲破冻土,顺着青衣江的水,顺着孩子们发间的香,顺着每颗等待春天的心跳,悄悄长出了第一片嫩绿的芽。那芽尖带着点紫红,像个小小的惊叹号,宣告着生命的倔强与温柔。

他转身回到案前,将那两块拼合的玉佩轻轻放在地图上,玉上的栀子花正好对着临仙城的方向,像在遥遥相望。窗外的走马灯还在转,灯影里的栀子花开得正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株开花的树。

夜更深了,布政使司的灯一盏盏灭了,唯有郭孝儒案头的油灯还亮着,像颗不肯睡去的星。灯影里,他正低头修改草药图谱,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淡淡的墨香,那墨里,藏着栀子花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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