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花玉面江易南生

第579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十一)

暮色漫过花田时,夕阳正把最后一缕金辉泼在临仙城的断壁残垣上。砖缝里的蜀葵被染成琥珀色,野蔷薇的花瓣镶着圈细碎的光,连卫子歇玄甲上的鳞片都像镀了层蜜糖。孩子们拎着竹篮蹲在地里,掌心的花种沾着临仙城的红土,指尖被土粒硌出浅浅的痕——那是这片土地独有的印记,带着炮火灼烧后的微涩,却在雨水中浸出了温润的生机。

最小的孤儿跪在花田边缘,膝盖陷进松软的泥土里。他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时,里面的栀子种子滚落在掌心,圆滚滚的像些碎玉。这是他在雅安城花畦里捡的,当时郭孝儒正教孩子们辨认花种,说栀子的种子要埋在朝南的土坡上,才能晒够十五个春日的太阳。此刻他把种子一粒粒摆进挖好的小坑里,又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糖纸——是去年埋在蔷薇根下的那张,不知何时被他悄悄挖了出来,红纸上的栀子花被摩挲得发亮,边角卷成了波浪形。

“要跟花种作伴呀。”他对着泥土轻声说,声音细得像根棉线。风卷着花瓣掠过他的发顶,发间的松脂干花轻轻颤动,松脂凝固的琥珀色里,还能看见花瓣新鲜时的纹路。这是他出发前特意找药铺的先生做的,先生用融化的松脂小心翼翼地裹住花瓣,说这样能把春天锁在里面,走到哪里都带着花香。此刻干花的边缘沾着点临仙城的红土,像给凝固的春天添了点鲜活的底色。

卫子歇站在不远处的新碑旁,玄甲上落着片栀子花瓣,银亮的甲片衬得花瓣愈发洁白。他望着孩子们埋种的身影,忽然抬手解下腰间的玉佩。玉坠刚离身就透出温润的光,昆仑玉特有的凉意里裹着层体温,是他贴身戴了半年的缘故。玉佩上雕刻的栀子花正在盛放,五片花瓣舒展着,花心处嵌着点细碎的金,在暮色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那是漠北战场捡来的弹片熔铸的,当时卫凛正用刀尖挑着这枚弹片笑,说北境的铁都带着雪的寒气,得融进点家乡的暖才能不冻手。

“这是给孩子们的。”他把玉佩递给走来的郭孝儒,指尖触到对方的掌心,传来宣纸般的温软。郭孝儒的指腹上沾着些墨迹,是今早修改草药图谱时蹭上的,此刻捏着玉佩轻轻摩挲,能摸到花瓣边缘被刻刀细细凿过的痕迹。“卫将军说,等临仙城的城墙砌到第三层,就把战场上捡的碎金都熔了,打成小铃铛。”卫子歇的声音里带着风沙磨过的粗粝,“每个孩子床头挂一个,铃铛响起来,就像有人在说‘不怕啦’。”

郭孝儒忽然想起卫子歇信里的话。去年冬夜收到的信笺上,墨迹被北地的寒风冻得有些凝滞,说雪地里的篝火旁,战士们总爱把弹片磨成星星的模样,用红绳串起来挂在帐篷里。“这样躺在帐篷里看,就像望着家乡的星空。”信里这样写,字迹被冻裂的纸纹割得断断续续,“等开春了,要把最亮的那块带回去,嵌在临仙城的碑上。”此刻掌心的玉佩微微发烫,仿佛真的盛着北境的星光。

“明年这时候,该能听见花开的声音了。”齐太子的声音从花田那头传来,他正望着远处重建的城墙。工匠们刚砌好的墙基上,几株蜀葵正顺着石缝往上蹿,紫莹莹的花苞仰着,像无数双好奇的眼睛。他转身时月白锦袍扫过野蔷薇丛,带起阵混着花香的风,郭孝儒这才发现他的靴底沾着些湿润的红土——不是花田的新土,是废墟深处那种带着瓦砾碎屑的陈土。想来是趁众人不注意,独自走到了当年的馥春坊旧址,那里的石板缝里还留着老人熬糖时泼洒的糖浆,在岁月里凝成了琥珀色的硬块。

齐太子的袍角还沾着片干枯的蜀葵叶,是从残墙里带出来的。他走到孩子们身边时,最小的孤儿正踮着脚往高处的墙缝里塞花种,竹篮歪在臂弯里,里面的野蔷薇种子撒了一地。“这里要种在向阳的地方。”齐昭弯腰帮他把种子捡起来,指尖触到孩子冰凉的小手,忽然想起多年前在临仙城见过的情景——那时温郡主也是这样,总爱把花种塞进城墙的裂缝里,说石头缝里长出的花,最懂坚守的道理。

归途的马车碾过碎石路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谁在嚼着脆生生的栀子糖。路过馥春坊旧址时,郭孝儒忽然掀开车帘,暮色里隐约能看见废墟上搭起了间小棚屋,四根竹竿支着块粗布幌子,上面用炭笔描着朵栀子花,花瓣歪歪扭扭的,像被风吹得变了形。幌子下的竹凳上坐着个老兵,背对着马车的方向,手里正摸着个青瓷糖罐。

“是糖罐。”刘棠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眼神比常人尖些,能看见糖罐侧面那道细微的裂痕——当年温郡主学走路时撞掉在地上磕的,老夫人舍不得扔,总说这道痕像月牙,盛糖时能映出双倍的甜。此刻老兵正用指腹摩挲着那道裂痕,动作熟稔得像在抚摸亲人的轮廓,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花白的发顶,能看见耳根处有道月牙形的疤痕,是城破时被瓦片划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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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着香就知道,花又开了。”老兵忽然转过身,脸上的皱纹里沾着些晶莹的糖浆,在暮色里闪着光。他的眼睛浑浊一片,却准确地望向马车的方向,手里的糖罐被摸得发亮。郭孝儒这才发现他的眼窝深陷,是失明多年的模样,袖口磨出的破洞里露出半截手臂,布满了交错的疤痕,像老树根的纹路。

“掌柜的让我捎些新糖来。”郭孝儒让车夫停了车,从行囊里取出个油纸包。老兵摸索着接过,指尖触到油纸的瞬间忽然顿住,然后缓缓展开——里面的栀子糖被压得有些变形,却依然能看出花瓣的形状,是用温老夫人留下的梨木模子刻的。“这糖里掺了蜀地的蜂蜜。”郭孝儒轻声说,“掌柜的说,北地的花要配南地的蜜,才熬得出不褪色的甜。”

老兵把糖块凑近鼻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滚下两颗泪珠,砸在糖块上晕开小小的湿痕。“甜里带着点涩,像极了当年熬的头锅糖。”他的声音带着点哽咽,“那年栀子刚开花,她总说头茬花的涩味最足,熬出的糖才耐得住嚼。”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裹着的是些鹅卵石,每个石子上都刻着朵小小的栀子,花瓣被摸得光滑,却依然能看出刻痕的深浅——显然是凭着记忆一点点凿出来的。

“孩子们来了就让他们猜。”老兵把石子摊在掌心,像托着堆星星,“哪朵是我刻的,哪朵是照着糖模刻的。”风卷着幌子上的栀子花香飘过来,混着糖块的甜香,郭孝儒忽然觉得,这废墟上的小糖坊,比任何宫殿都更像座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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