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雨夜重逢

雨,是从黄昏开始落的。起初只是天边几缕灰云低垂,像是谁把墨汁打翻在宣纸上,缓缓晕染开来。我站在槐树巷口,伞撑到一半,风一卷,伞骨“咔”地一声折了。我索性扔了它,任雨水顺着发梢滑进衣领,冰得我一颤。

这条巷子,我十年没来过了。

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黑,缝隙里钻出些湿漉漉的苔藓,踩上去滑得像蛇皮。巷子不长,却深得离谱,两旁的屋檐低矮,瓦片残破,滴水声此起彼伏,像是谁在暗处数着更漏。老槐树就在巷子尽头,枝干扭曲如鬼爪,树皮皲裂,渗出暗红的汁液,像极了干涸的血。

我站在树下,雨水顺着树冠滴落,砸在肩头,一滴,两滴,三滴……仿佛有节奏。我抬头,树叶在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那年她临死前,喉咙里挤出的最后一个音节。

B-13就停在树下。

那是一辆旧式的黑色轿车,车漆斑驳,像是被什么腐蚀过,车头的镀铬条扭曲变形,像一张咧开的嘴。车牌早已模糊不清,唯独“B-13”四个字,在雨中泛着幽幽的光,像是从地底浮上来的墓碑铭文。

车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浑身一僵。这声音,我听过。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她坐进这辆车,车门也是这样缓缓打开,发出刺耳的呻吟。我追出去,喊她的名字,可她没有回头。车门关上,车轮碾过雪地,留下两道深不见底的痕迹。

而现在,车门又开了。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旧式风衣,领子高高竖起,遮住了大半张脸。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在脸上划出几道湿痕,像是泪,又像是血。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一瞬间,我几乎窒息。

那双眼睛……我认得。

深陷的眼窝,瞳孔漆黑如墨,边缘泛着淡淡的灰绿色,像是死人眼里的尸光。可那眼神里的疲惫,那抹藏在深处的痛楚,却熟悉得让我心口发颤。那是……那是我父亲的眼睛。

可我父亲,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

那年冬天,他开着这辆B-13,载着母亲和妹妹,撞上了山崖。车子坠入深谷,烧成焦炭。警方只找到三具无法辨认的骸骨,连骨灰都没能带回。而我,因为发烧住院,逃过一劫。

可现在,他坐在这里,活生生地,看着我。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像是从地底传来,带着潮湿的腐味。

我没有动。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混着不知是雨还是汗的液体,滑进嘴角,咸涩得发苦。

“你……不是……”我声音发抖,“你已经死了。”

他轻轻摇头,嘴角扯出一丝笑,那笑容扭曲得不像活人:“死?我只是……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

他抬起手,指向后座。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后座上,坐着两个人影。

一个女人,披着湿漉漉的长发,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另一个是小女孩,穿着红色的棉袄,头歪在车窗上,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我的呼吸几乎停滞。

那是母亲。那是妹妹。

可她们也死了。十五年前,一起死了。

“他们……还在等你。”父亲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等了十五年。每一场雨,他们都坐在这里,等你来开门。”

我猛地后退一步,脚下一滑,踩到青苔,摔倒在地。雨水立刻浸透了我的后背,冷得像冰。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手脚发软,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低头一看,老槐树的根须不知何时从地底钻出,像蛇一样缠住了我的脚踝。它们湿滑冰冷,表面布满细小的孔洞,像是无数张微张的嘴,正缓缓吮吸着我的体温。

“你逃不掉的。”父亲说,“B-13认得你。它一直在等你回来。”

“为什么?”我嘶吼,“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没上车。”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那天晚上,你说要等退烧,说第二天再走。可我们走了。我们走了,你没来。你让我们……一个人走。”

我浑身发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晚我高烧不退,母亲摸着我的额头说:“再等等,等你好些,我们再走。”可父亲说来不及了,必须连夜出发。他们抱着妹妹,上了B-13。我躺在床上,听见车门关上,听见引擎发动,听见车轮碾过雪地的声音。

我以为第二天就能团聚。

可第二天,我收到的是三张死亡通知书。

“你们……为什么不等我?”我哽咽。

“我们等了。”父亲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像是风中的残烛,“每一场雨,我们都会来。每一场雨,B-13都会停在这里。可你从没来过。你搬家了,改名了,躲起来了。你忘了我们。”

“我没有!”我哭喊,“我每天都在想你们!我……我……”

“想?”他冷笑,“想不是回来。想不是开门。想不是……坐进车里。”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副驾驶座。

“现在,轮到你了。”

我猛地摇头:“不!我不信!你们是幻觉!是雨!是这棵树!是这辆车!你们不是真的!”

“你摸摸看。”他忽然说。

我愣住。

“摸摸后视镜。”他重复,“看看镜子里……有没有你。”

我颤抖着爬起来,踉跄走到车旁。雨水模糊了视线,我伸手擦去后视镜上的水珠。

镜子里,映出我的脸。

可……那不是我。

镜中的“我”脸色青灰,眼窝深陷,嘴唇发紫,像是泡过水的尸体。而更可怕的是——我的身后,老槐树的枝干扭曲成一张巨大的人脸,正无声地张着嘴,仿佛在笑。

我猛地后退,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你早就死了。”父亲的声音从车内传来,“那晚你没退烧,半夜就……断了气。护士发现时,你已经凉了。可你的魂,不肯走。你跟着B-13,一路追到山崖。你看着它坠落,看着它燃烧,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消失。”

“不……不可能……”

“你一直在这条巷子里游荡。”他继续说,“每一场雨,你都会回来,站在树下,看着B-13,却始终不敢上车。因为你怕,怕确认他们真的死了。怕确认……你自己也死了。”

我瘫坐在地,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

原来……我才是那个死人。

“现在,该上车了。”父亲伸出手,“我们一家人,该团聚了。”

我望着那扇半开的车门,望着后座上母亲低垂的头,妹妹安静的睡颜,望着父亲那双疲惫却温柔的眼睛。

我缓缓爬起,一步,一步,走向B-13。

车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

雨,还在下。

老槐树的枝干缓缓合拢,像一只巨大的手,将B-13轻轻包裹。车灯熄灭,引擎无声启动,轮胎碾过青石板,留下两道湿漉漉的痕迹,像是泪痕。

巷子恢复了寂静。

只有雨声,和树皮渗出的暗红液体,一滴,一滴,落在空荡荡的石板上。

而我的手机,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心电监护仪发出长长的“嘀——”声,屏幕上的曲线,早已变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B-13,终于载着它最后一个乘客,驶向了……那场永远无法抵达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