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大义

翌日,太极殿。

宇文泰径直走到龙案前,案上摊开着一卷绢帛,绢上字迹隽秀,内容却十分耐人寻味。

“宁予高王,不予国贼。”

八个字力透绢背,最后一笔拖得极长。

宇文泰多年的养气功夫在这一刻差点破功,他一把捞起案上素绢。

“好一个‘宁予高王’!”,声音很轻,却让殿内侍立的宦官们齐齐打了个寒颤。

宇文泰慢慢将绢帛折好,动作轻柔,可指节发白,显然是十分用力。

“叫韦孝宽来!”宇文泰突然开口。

等韦孝宽匆匆赶到尚书省,宇文泰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案几上摆着一卷绢帛,旁边是一盏冷透的茶。

“丞相。”韦孝宽躬身行礼,等看到宇文泰神情,不由得心中一紧。

宇文泰抬手示意他看那绢帛,韦孝宽小心捧起,只一眼便不敢再看。

“元修小儿,如今竟敢以此书明志,宁将他所谓的大义拱手让给高欢!这般不识抬举,还有要留着的必要吗?”

顿了顿,宇文泰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一丝喜怒: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呢?”

韦孝宽垂首,等看到绢帛上几个刺眼的大字,只觉后颈寒毛倒竖:

“丞相明鉴,元修勾结高欢,罪证确凿。只是,”他深呼一口气:

“眼下关陇动荡,若贸然再行废立,恐难服众啊。”

窗外忽然刮进一阵风,吹得案上文书哗哗作响。

宇文泰转过身,韦孝宽看见他眼中布满血丝,嘴角却噙着一丝冷笑。

“不服?”宇文泰的手指轻轻敲击案几:

“该不服的,无论我们怎么做都不会服的!”

他抓起茶盏砸向墙壁,瓷片四溅,韦孝宽纹丝不动:

“非常时期,还望丞相三思才是。”

“今日我若不废此獠,明日这八个字就会传遍天下!”宇文泰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意已决!废了元修之后,立元宝炬为帝。此人庸懦,更易掌控。”

韦孝宽踉跄后退:

“我们和东边相比本就缺了一些大义,渤海高氏挟天子以令诸侯,占尽大义名分。

而今我等能与之一争,全赖元修乃孝文皇帝嫡脉正统。若贸然废立,恐高欢会借机生事啊!”

“我不废元修他就不生事了么!?”宇文泰冷笑打断:

“他擒了于瑾,二话不说就杀了!这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么?”

一阵沉默,宇文泰忽然平静下来,走到韦孝宽面前:

“我们早就争不来大义了!从高欢在六镇筑城广纳流民、从他迎合士族,苦口婆心的入了渤海高开始!这大义我们就再也争不来了!”

他半边面孔森然:

“你以为河北河南的那些人捧他,真是因为什么狗屁正统?狗屁大义?”

腰间佩剑铿然出鞘:“不是的,真正让他们倾心的是这个!如今也唯有这个,能替我们找回所谓的大义了!”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竹简,递给韦孝宽:

“这里是元宝炬宗室世系,如果没什么意外,这就是下一位‘陛下’了。”

韦孝宽展开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元宝炬的性格、习惯,甚至床笫隐私。他心头一震,原来丞相早有准备。

“末将明白。”韦孝宽深施一礼:

“只是废帝一事,需要一个能服众的理由。”

宇文泰嗤笑一声,:

“罪名还怕找不到吗?淫乱后宫、悖逆人伦、勾结外臣谋反……你看,这些都是证据确凿的啊。”

韦孝宽一时没反应过来:

“天……天子怎会有谋反一说……”他声音发紧:“这些罪证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我说是……”宇文泰突然逼近:

“不就是么?”他抓起案头玉玺重重按在空白诏书上:

“就像这印玺,盖在何处,何处便是王命啊。”

…………

“陛下又发噩梦了?”

元修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衣服。

龙榻上的金线绣龙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仿佛要活过来咬断他的喉咙。他急促地喘息着,梦中那柄滴血的剑似乎还握在掌心。

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宦官跪在榻前,双手捧着一个小漆盘。当中药碗里,墨色的汤药微微晃动,映出元修扭曲的面容。

“滚!”元修突然暴起,挥袖打翻药碗。瓷器碎裂声在空荡的寝殿里格外刺耳,药汁溅在地上,像一滩干涸的血迹。

小宦官不慌不忙地拾起碎片,嘴角噙着古怪的笑意:

“平原公主让奴婢问陛下,可还记得骊山别苑的海棠?”

元修浑身一颤。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暮春,海棠花雨中,阿姊披着杏色纱衣在亭中抚琴。花瓣落在她发间,像点点朱砂……

元修无意识地攥紧锦被:

“她……她怎么样了?”

小宦官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药渍:

“公主今晨诞下死胎。”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几分残忍的快意,“太医说,是忧思过度所致。”

灯罩里的烛芯突然爆响,炸开一朵灯花。元修盯着床幔上绣娘精心勾画的图案,那些纠缠的花枝忽然化作毒蛇,死死绞住他的咽喉。他低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癫狂:

“宇文黑獭!”元修突然抓起枕边玉如意砸向铜镜,裂纹迅速在镜面蔓延,将他的面容割裂成无数碎片:

“你日后必遭天谴!必遭天谴!”

小宦官退到阴影处,冷眼看着这个疯癫的年轻帝王。

窗外,一队玄甲武士无声包围了寝殿。

…………

三日后,长安城内流言四起。

酒肆里,一个醉醺醺的汉子突然拍案而起:“听说了吗?昨儿夜里,太极殿又抬出来三个!”

邻桌一个小厮手一抖,汤水泼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他顾不得擦拭,小声问:

“又是……宫女?”

“可不!”醉汉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他做了个下流手势:

“听说那仨小娘子被抬出来时,身上没一块好肉,”他忽然压低声音,“连裹尸的草席都往外渗血!”

角落里,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人突然插话:

“这算什么新鲜事?”他环顾四周,见众人都竖起耳朵,才慢条斯理接着道:

“我还听说那皇帝和她阿姊平原公主可有些……”

“岂止是有些!听说那平原公主生的花容月貌,还是个守寡之人,嘿嘿……”

“元氏皇族,”最年长的士子将杯盖放下,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自孝文帝改制后,便愈发不知廉耻了!”

他话音未落,两个佩刀甲士踱进酒肆。满堂喧嚣戛然而止,只剩炉火噼啪作响。为首的甲士冷笑道:

“诸位聊得这般热闹,”他腰间铁链哗啦一响,“要不要去刑狱里继续聊?”

众人噤若寒蝉,却没留意那甲士转过身的时候,袖口滑出几枚铜钱,正巧落在那醉汉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