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4章 不悔，无怨
所有的景象都在眼前褪去，只剩下浓墨般的黑暗。
路母捏着引魂烛站在黑暗中，神情有些恍惚。
“烛火要燃尽了……”
可他们还是没能将人带出去。
脚下是冰冷的积水，正好浸没脚脖子处，是沁入骨髓的汗。
水面很清澈，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她看见了黑暗中，自己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
烛光幽微，明明灭灭，或许下一秒便会然至尽头。
“烛火快灭了，你要不要先离开……”路父道。
他是想劝路母先回去，自己留下来找路青梧。
路母闭上眼坚定地摇了摇头，泪水混着脸颊滑落，“不，我要去找阿梧。”
“我一定要找到她，然后，带她回家！”
路父见她的模样，叹了口气，“好，我们一起！”
“这里似乎很大，我们分头找吧，注意安全。”路父说道。
“好。”路母点了点头。
两人便朝相反的方向分开。
脚步落在冰冷的水面之下，荡开圈圈涟漪。
水面的波纹荡开了很远，似乎永远都没有边际，没有尽头。
路母在黑暗中寻找着。
这时候，前方传来微光与水声，她眸光一亮，激动地跑上前，却发现是路父。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都很震惊。
因为分别的时候，他们是朝着全然相反的方向走的，但没想到，居然会碰头。
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都不能够理解。
于是他们又尝试了几次。
但每一次，他们都是走的不同的方向，却总能撞见，就像走进了迷宫之中，怎么走都在原地打转。
手中的烛火又燃掉一小节，只剩下指甲壳大小的长度了。
他们已经无法再用手握住，只能托在掌心。
但这火光灼热，引魂之烛，似也能灼伤灵魂。
路母不想放弃。
她加快了脚步，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但每一次她都回到了原点。
这里就像一个走不出去的怪圈，将他们困住了。
“怎么办，怎么办……”无边无际的黑暗，让路母感到崩溃。
再想到之前那漆黑的宫殿，想到这三年来路青梧就生活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她的心便止不住地抽痛。
这黑暗，那么冷，那么寂，没有半分热度，没有半点希望，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的女儿……是怎么熬过来的！！
黑暗啊，足以摧毁人的理智，逼得人发疯的黑暗。
可那个孩子身处这里，却已成了习惯。
“孩子他妈，你冷静点，我们不能自乱了阵脚。”路父安抚道。
路母又抽噎了两声，颤抖着手擦去脸上的泪，“对，你说的对，我要冷静，只有冷静才能救回我的阿梧！”
路父点了点头，又道，“我在想，这里既然是阿梧梦境的深处，那我们迟迟找不到她，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在躲着我们？”
“她不想让我们找到，所以……我们才找不到。”路父苦笑着说道。
做父亲做到这个地步，他其实挺失败的。
“对！有可能！”路母像是被点醒了，“毕竟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她，她讨厌我们，不想见我们……也是应该的！”
“可我们一定要把她带走！”路母说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便见她扬起手，用力将引魂烛掷在地上。
引魂烛没入水面，下一瞬，烛火熄灭。
“孩子她妈，你疯了！”路父惊惧地看着她。
路母却浑然不觉。
没了烛火的保护，周围的阴寒如附骨之疽，接触到她的肌肤，侵入她的骨髓，冰冷的寒意，刺得她微微颤抖。
路父当即跑过来将自己手中的烛火递到她手中。
但一烛的光芒难以笼罩两人。
黑暗倾覆而来，带着极为沉重的压迫力。
那种力量，作用于灵魂，让人感到痛苦、窒息。
可路母将引魂烛丢还给路父，甩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出烛火的范围。
“阿梧……”她一边走，一边说，“原谅妈妈的自私，以这种方式逼迫你出现，可是妈妈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随着孩子的成长，能力越来越大，父母能够做的就越来越少。
她知道，她的孩子是很有能力的孩子，也知道，她自己的能力并不能帮到对方太多。
“阿梧，你出来好不好？你和妈妈见见面，我们一起说说话，好不好？”
四周很静。
除了脚下涌动的水声，便只有路母的声音在回荡。
黑色这个词，往往与失望、绝望挂钩。
看着周围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路母的眸光终是一点一点黯淡。
引魂烛差不多燃尽了，只剩一点点星末子，火光已经不足以保护他们。
便如之前绯所说，梦境之中危险无数，烛火是唯一能够保护他们的东西。
一旦烛火熄灭，便在没有什么能够护得住他们。
他们或许就此迷失在梦境之中，永睡不醒。
唉……
空气中似是传来一声叹息。
极轻微，几乎听不见。
路母却浑身一震，“阿梧，是你吗？阿梧！”
“簌簌——”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声响，随后是潺潺流水之声。
视线之中出现了一棵漆黑的树，树下静立着一个人。
“阿梧！”路母踉跄着朝着人的方向跑去。
眼前却出现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她的去路。
“就站在那里吧。”树下的人接住一片落叶，声音淡淡地说道。
“……阿梧？”路母近乎贪婪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人，这一刻，她确信，那不是梦境中的千千万万个幻象，而是路青梧，真真实实的路青梧。
只是对方身上的神情有些淡漠，漠然到近乎无情。
这是曾经的路青梧从来没有过的。
“阿梧你是在……怪妈妈么？”路母颤抖着声音说道。
“我不怪任何人。”路青梧说。
如果说小时候，她或许曾怨过父亲为什么不相信她，但那时候其实更多的是生气。
气对方的不信任，也气对方的不争气。
但对于一心一意对她的路母，她却是没有任何责怪的。
如果一定要说，她其实更责怪自己。
平心而论，她处理事情的方式也不成熟。
或许是天性使然，她的戒心很重，轻易不会对人产生信任，比起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她更相信自己。
或许她这样的人，本不该和旁人有太多的牵扯。
“那……你跟妈妈一起出去好不好？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路母努力挤出一抹笑。
路青梧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中，带着一分不属于人的悲悯。
“我不能离开这里。”她说。
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为什么？”路母不解。
路青梧却不欲再多说，“离开吧。”
“出去后，将我的话转告给绯，她会知道该怎么做。”
下一瞬，诡谲的浪潮翻卷而来，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温暖。
微暖的风浪包裹着两人，要将他们强行驱逐。
“阿梧，不要！”路母哭喊道。
路青梧紧闭着双眸，死死握着掌心。
走吧，她快压制不住了……
路母心里却极度不安。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不能走，不能将路青梧一个人留在这里……
“阿梧！”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量，路母悲鸣一声，猛然挣脱了束缚。
她迈着坚定的步伐，如一叶扑火的蝶，跨过满世界的黑暗，朝着她的方向扑来。
路青梧瞳孔放大，有些不可置信。
记忆中，她的母亲一直是温婉柔和的。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说话语气温和，性子也绵软，没有太多脾气。
她似乎没有太强烈的存在感，总是淡淡的。
就像一阵风，不经意地吹过身旁。
又像，春日里来的一场雨，绵绵地落入水中。
可这一瞬，她如一团炽烈的火，决然地向她跑来。
在回过神来的一刹那，她已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梧……”路母颤着声，强忍着蚀骨的冰寒，与侵入灵魂的痛，拼尽全力地将她抱住。
试图用胸口的温度来温暖眼前的人。
“你……”路青梧张了张嘴，却是哑然。
路母却是含泪笑着，捋顺了她鬓边散乱的发，“我的阿梧……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要说。
很多很多话。
可末了，她只是用微暖的手碰了碰她的脸，随后紧紧抱住了她：
“阿梧，你很重要，你从来都很重要……”
一滴泪，无声地滑落。
路青梧抬手碰了碰，只触到眼角的冰凉。
心口荡开一圈一圈的温热，似是将长久以来的痛苦都压了下去。
“唉……”她闭了闭眸，发出一声低叹。
“妈，我没有怨过，是真的。”她道，“你不用替我觉得委屈，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不后悔，也不怨。”
她抬眸，缓缓露出一抹笑。
“妈，走吧，睡一觉，就天亮了。”
路母只觉得一阵风拂过眼前，下一瞬，她便彻底昏迷了过去。
……
“阿梧！”
路母从床上惊坐而起，看见得便是满眼焦急的绯。
“伯母，怎么了？找到殿下了吗？”绯急切地说道。
路母看着眼前的绯，又触碰到身侧的路青梧，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梦境。
路父也醒了过来。
路青梧却躺在床上，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
路母终于崩溃，“差一点，就差一点……”
她再也承受不住，往后一仰，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