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兰芷风清
三日后的午后,相国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与路面摩擦出沉稳的声响。白诗言坐在车厢内,指尖轻轻拂过裙裾上暗绣的兰草纹,金线在透过车窗的阳光里泛着细碎的光。她身旁的花凝玉正对着一面菱花镜调整鬓边的碧玉簪,镜中的人影温婉端庄,只是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今日是忠勇侯夫人的生辰宴,来的多是相熟的世交,”花凝玉放下镜子,声音温和却带着分量,“你父亲近来在朝堂上与太子太傅一派僵持不下,新税法的推行屡屡受阻。忠勇侯虽属中立派,却与户部几位老臣交好,若能探探他们的口风,便是不虚此行。”
白诗言拈起茶盏抿了口温水,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街景上:“娘放心,女儿省得。只是应酬往来,不必刻意攀附,顺其自然便是。”她素来不喜欢将人情往来当作筹码,可身在相府,有些事终究避不开。
花凝玉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绢帕传过来:“娘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但你记住,宴会上的笑颦起落,看似比朝堂柔和,实则更藏锋芒。一句话说得不妥,可能就会被人抓住把柄;一句恰到好处的话,或许就能化解僵局。你父亲常说,你有玲珑心,只是不爱用在这些地方。”
白诗言笑了笑,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划着圈:“女儿记得小时候,娘教我插花,说过‘花要疏朗才见风骨,太密了反倒失了韵致’。人情往来,大抵也是这个道理吧。”
花凝玉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你能明白就好。记住,不必事事周全,守住本心,分清轻重,便不会错。”
马车在忠勇侯府门前停下,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夕阳镀上一层暖光。门房早已候着,见马车停下,连忙上前掀开轿帘:“相国夫人,小姐,侯爷和夫人在里头等着呢。”
白诗言扶着花凝玉的手下车,抬眼便见侯府门前的两株合欢树开得正盛,粉白的花丝垂落如流吴,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忠勇侯夫人穿着件藕荷色绣玉兰花的褙子,正带着丫鬟在门前迎候,见了她们,脸上立刻堆起热络的笑:“凝玉妹妹可算来了,我这眼睛都快望穿了。”
“姐姐的生辰宴,我怎敢迟到?”花凝玉笑着回握她的手,“路上特意绕去‘馥香斋’,给姐姐带了盒新制的玫瑰酥,听说这是你最爱吃的。”
“还是妹妹贴心,”侯夫人拉着花凝玉往里走,目光落在白诗言身上时,笑意更深了,“诗言这孩子,真是越长越标致了。前几日还跟我家老头子念叨,说当年在你周岁宴上,我还抱过你呢,转眼间就成大姑娘了。”
白诗言屈膝行礼,声音清润如泉:“多谢夫人惦记。诗言给夫人贺寿,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着让身后的丫鬟呈上礼盒,“这是我亲手绣的一幅《松鹤延年图》,手艺粗劣,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侯夫人接过礼盒,打开一看,见绣面上的松针苍劲,鹤羽灵动,忍不住赞叹:“这般好手艺,哪里是粗劣?我得赶紧让人装裱起来,挂在书房里,也好让那些说我不会养女儿的老姐妹瞧瞧,什么叫真正的大家闺秀。”
说笑间进了府门,穿过抄手游廊,便到了后花园。园子里种着大片木绣球,粉白的花球缀满枝头,远远望去像堆了半园子的雪。几株垂柳依着湖边,枝条垂落如绿丝绦,风一吹便拂过水面,荡起圈圈涟漪。
此时园子里已有不少宾客,男人们聚在水榭里谈天,隔着湖面传来阵阵谈笑声;女眷们则三三两两地坐在花架下,或赏玩新得的首饰,或品评桌上的茶点。白诗言一眼便瞧见了吏部尚书家的林晚,正坐在紫藤架下翻着一本画册,连忙走了过去。
“晚晚,几日不见,你倒越发清闲了。”白诗言在她身旁坐下,拿起桌上的一块杏仁酥递过去。
林晚抬头见是她,眼睛一亮,连忙合上画册:“你可算来了,我都快被这些夫人小姐的应酬烦死了。方才李御史家的三姑娘还跟我炫耀她新得的赤金点翠步摇,说是什么宫里娘娘赏的,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
白诗言失笑:“她那步摇我见过,成色其实一般,不过是借了宫里的名头罢了。倒是你,上次说在寻一本《云林石谱》,我父亲书房里正好有一本,下次让青禾给你送去。”
“真的?”林晚顿时喜上眉梢,“我找这本书找了好久,多谢你了诗言。”她凑近白诗言,压低声音道,“说真的,今日这场宴,怕是不简单。方才我听见父亲跟侯爷说话,提到了‘新税法’,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白诗言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轻声道:“我也听说了,户部那边对新税法抵触得厉害。”
“可不是嘛,”林晚撇撇嘴,“我父亲说,太子太傅暗中撺掇了不少老臣,说新税法‘与民争利’,还说……还说你父亲是想借着税法培植私党。”
白诗言指尖微微收紧,茶盏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却压不住心底的凉意。这些流言蜚语,她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会传得这么广。
正说着,一阵环佩叮当声传来,只见太子太傅的女儿赵月娥带着两个丫鬟走了过来。她穿着件石榴红的罗裙,鬓边插着支赤金点翠步摇,正是林晚方才说的那支。见了白诗言,她脸上露出几分倨傲的笑:“这不是白小姐吗?几日不见,越发会讨长辈欢心了。”
白诗言知道她是冲着自己来的,淡淡一笑:“赵小姐说笑了,我与侯夫人是世交,自然该来贺寿。”
赵月娥走到她们面前,目光落在林晚手中的画册上:“这不是侯府小公子的画吗?画得倒还行,就是少了点灵气。不像我前日在太傅府见的那幅《寒江独钓图》,那才叫真正的佳作。”
林晚忍不住反驳:“侯府小公子年纪轻轻,能画出这般水准已是难得,赵小姐何必苛求?”
赵月娥冷笑一声:“林小姐这是护短吗?我说的可是实话。那幅《寒江独钓图》,据说是位隐士画的,笔法精妙,意境悠远,连父皇都赞不绝口呢。”她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白诗言,“不像有些人,只会些女红针黹,哪里懂什么真正的艺术?”
白诗言知道她是在讽刺自己,却并不动怒,只是浅笑道:“赵小姐说的是。不过我倒觉得,艺术无高低,只要能表达心意便是好的。就像侯府小公子的画,虽不及隐士佳作,却透着一股少年意气,也是难得。”
赵月娥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语塞,悻悻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林晚看着她的背影,气得直皱眉:“什么人嘛,仗着自己是太傅的女儿,就这般嚣张。”
白诗言摇摇头:“不必跟她计较。她今日这般针对我,怕是受了太傅的影响。”
林晚恍然大悟:“你是说,她是故意来给你难堪,想让你在众人面前出丑?”
白诗言点点头:“很有可能。太子太傅与我父亲政见不合,自然不希望我在这些场合太过出彩。”
正说着,忽听有人喊道:“诗言妹妹,原来你在这儿。”
白诗言回头,见是兵部尚书家的嫡女秦若兰,连忙起身行礼:“若兰姐姐。”
秦若兰拉着她的手,笑得明媚:“方才听母亲说你来了,我就赶紧过来了。前几日你送我的那瓶凝神香,真是好用,我那失眠的老毛病都好了不少。”
“姐姐喜欢就好,”白诗言笑着道,“那香是用南疆的静魂草制的,性子温和,若姐姐用完了,我再让小厨房给你制些。”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秦若兰说着,目光落在林晚手中的画册上,“你们在看什么好东西呢?”
“不过是些山水画罢了,”林晚把画册递过去,“这是忠勇侯家小公子画的,倒有几分意思。”
秦若兰接过画册翻了几页,忽然指着其中一幅墨竹图道:“这竹子画得好,笔力苍劲,风骨毕现,倒像是……”她话没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打住,目光有些闪烁。
白诗言知道她想说什么,墨泯画的竹,便是这般只重风骨不重枝叶的。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侯府小公子年纪轻轻,有这般画技,真是难得。”
秦若兰也连忙附和:“是啊,将来定能成大器。”
三人正说着话,忽听水榭那边传来一阵喧哗。白诗言抬头望去,见是几位大臣在争论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连带着周围的气氛都紧张起来。
“好像是在说新税法的事,”林晚皱着眉道,“你听,那是户部侍郎的声音,他好像在反驳什么。”
白诗言凝神细听,果然听见户部侍郎的声音传来:“……新税法看似能增加国库收入,实则会加重百姓负担,到时候民怨沸腾,谁来负责?”
紧接着便是父亲白景鸿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吴侍郎此言差矣。如今边境不稳,军费开支巨大,若不推行新税法,国库空虚,如何保障边防?至于百姓负担,新法早已规定,凡家有薄田者,可减免三成赋税,真正受影响的,不过是那些兼并土地的豪强罢了。”
“白相说得轻巧,”太子太傅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冷意,“豪强与地方官员盘根错节,你如何保证他们会如实执行新法?到时候还不是百姓遭殃?依我看,新税法还是暂缓推行的好。”
“太傅是怕触动了自己的利益吧?”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几分戏谑。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三皇子赵衡,不知何时站在了水榭边。他穿着件宝蓝色锦袍,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目光却带着几分锐利。
太子太傅脸色一沉:“三皇子说笑了,老夫只是为百姓着想。”
“为百姓着想?”赵衡走近几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前日我微服私访,见城郊百姓因赋税过重,竟有卖儿鬻女者。而那些豪强劣绅,却借着免税的由头,大肆兼并土地,这难道就是太傅所说的‘为百姓着想’?”
太子太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周围的宾客也都安静下来,目光在三皇子和太子太傅之间来回移动,谁都看得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争论,而是两派势力的正面交锋。
花凝玉走到白诗言身边,低声道:“咱们去那边坐坐,这里人多眼杂。”
白诗言点点头,跟着花凝玉走到一处僻静的牡丹花丛旁。刚坐下,就见忠勇侯夫人端着茶盏走过来,脸上带着歉意的笑:“让妹妹见笑了,这些男人一谈起正事就忘了形。”
“侯爷和各位大人也是为了国事操心,”花凝玉笑着回敬,“倒是我们,打扰了姐姐的生辰宴。”
“妹妹说的哪里话,”侯夫人在她们身边坐下,目光落在白诗言身上,“诗言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沉稳了。方才那般场面,换作是我家那丫头,怕是早就吓得躲起来了。”
白诗言浅笑道:“夫人过奖了,我只是觉得,各位大人都是为了朝廷着想,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侯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你能这么想,真是难得。说起来,新税法的事,你父亲压力很大吧?”
花凝玉叹了口气:“可不是嘛,每日忙到深夜,饭都顾不上吃。其实他也知道新法推行不易,只是……”
“只是国难当头,总得有人站出来,”侯夫人接过话头,语气凝重了些,“我家老头子也常说,白相是个有担当的,只是这担当,往往要付出代价。”
白诗言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渐渐明白,忠勇侯虽然表面中立,实则是倾向于父亲的。只是碍于各方势力,不好明说罢了。
正说着,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回头见是户部侍郎吴大人,正带着儿子吴文瑾走过来。吴大人脸上带着几分尴尬的笑:“方才在水榭边失了分寸,让相夫人和白小姐见笑了。”
“吴大人言重了,”花凝玉起身回礼,“公事公办,难免会有争执,谈不上失分寸。”
吴文瑾也跟着行礼,目光落在白诗言身上时,带着几分探究:“白小姐方才似乎也在水榭边,不知对新税法有何见解?”
这话问得突兀,带着几分试探。白诗言知道,他是想借着自己的话,探探相府的底。她微微一笑:“我一个女子,不懂朝堂之事。只是听家父说,新法的推行,最要紧的是‘公平’二字。若能让百姓觉得公平,自然会拥护;若让豪强觉得公平,他们也不会抵触。至于如何做到公平,就得靠各位大人费心了。”
吴文瑾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随即笑道:“白小姐说得有理,‘公平’二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啊。”
“是啊,”白诗言望着远处的湖面,轻声道,“就像这湖中的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要想让它真正平静,不仅要堵住源头的泥沙,还要疏通下游的河道,缺一不可。”
吴大人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他知道白诗言这话意有所指,新法的推行,既要打击豪强,也要安抚百姓,还要处理好与地方官员的关系,确实像治水一样,需要刚柔并济。
“白小姐真是聪慧,”吴大人感叹道,“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正说着,忽听有人喊道:“吴大人,侯爷找您呢。”
吴大人连忙告辞,带着吴文瑾匆匆离开。侯夫人看着他们的背影,笑道:“这吴大人,怕是被诗言的话点醒了。”花凝玉也笑着点头:“这孩子,总能说到点子上。”
白诗言却没说话,只是望着吴文瑾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吴文瑾虽然投靠了太子太傅,但从他刚才的反应来看,并非完全认同太傅的主张。或许,他只是想借着太傅的势力往上爬,若能让他看清太傅的真面目,说不定会有转机。
此时,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打破了园中的宁静。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位白衣女子在湖边抚琴,琴音婉转悠扬,如泣如诉。
“那是谁?”林晚好奇地问道。秦若兰摇摇头:“没见过,怕是哪位大人带来的女眷吧。”
白诗言却觉得那琴声有些熟悉,仔细一听,竟是《广陵散》。这首曲子慷慨激昂,寻常女子很少弹奏。她正疑惑,忽见那白衣女子抬头望过来,目光与她相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白诗言心中一动,那女子的眼神,竟有些像墨泯身边的暗卫。她正想细看,那女子却低下头,继续抚琴,琴音也变得急促起来,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这琴声听得我心里发慌,”林晚皱着眉道,“咱们还是走吧。”
白诗言点点头,跟着她们离开湖边。走了几步,她回头望去,见那白衣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张空荡荡的琴凳。
“真是奇怪,”秦若兰喃喃道,“怎么说走就走了?”白诗言心里却隐隐觉得,那女子的出现并非偶然,或许是墨泯在暗中传递什么消息。她想起墨泯说过,断魂阁的人可能会在宴会上有所动作,难道……
正想着,忽听一阵骚动,只见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喊道:“不好了,吴公子落水了!”
众人连忙赶到湖边,见吴文瑾正在湖里挣扎,几个家丁正忙着救人。吴大人站在岸边,急得满头大汗:“快,快救人啊!”
不多时,吴文瑾被救上了岸,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吴大人连忙让人把他抬回房里,请大夫来看。
“这好好的,怎么会落水呢?”有人疑惑地问道。“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人在湖边推了他一把,”一个小厮颤声说道,“只是那人动作太快,没看清是谁。”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都觉得这事蹊跷。太子太傅脸色阴沉,冷冷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侯府行凶,真是胆大包天!我看,定是有人想借此搅乱局面!”太子太傅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白景鸿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锋芒,“今日宴上,因新税法起了争执的不在少数,吴公子方才还与白相论过道法,如今突遭横祸,怕是有人想借此嫁祸,堵住反对新法的悠悠之口吧?”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白景鸿面色沉凝,上前一步朗声道:“太傅此言差矣!吴公子落水之事尚未查清,怎能妄加揣测?若真有人蓄意为之,自当交由官府彻查,而非在此混淆视听,伤了同僚和气。”
“和气?”太子太傅冷笑,“白相倒是会说漂亮话。方才三皇子一番话,明着是说豪强,暗里不就是指摘老夫吗?如今吴公子出事,难保不是你们一党做的手脚!”
“太傅休要血口喷人!”三皇子赵衡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宝蓝色锦袍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方才众人都在湖边,谁也没瞧见有人推吴公子,倒是太傅一口咬定是‘反对新法者’遭了毒手,莫非是心里有鬼?”
两方剑拔弩张,女眷们都敛了声息,连忠勇侯夫人也皱紧了眉头,正想打圆场,却见吴大人匆匆从内院赶来,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各位大人,小儿……小儿醒了,只是说不清楚刚才的事,只说落水前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
“绊了一下?”赵衡挑眉,“侯府的湖边铺着青石板,平整得很,何来绊脚之物?”忠勇侯沉声道:“来人,去湖边仔细搜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
家丁们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有人回报:“侯爷,湖边的柳树下,发现了一截断了的丝线,还有半个玉佩碎片。”说着呈上一个锦盒,里面果然放着一截莹白的丝线,还有半块雕刻着云纹的玉佩。
白诗言远远望去,正思忖间,赵月娥忽然尖声道:“这玉佩看着眼熟!前几日我好像在白小姐的丫鬟身上见过类似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白诗言身上,带着探究与怀疑。花凝玉脸色微变,正要开口,白诗言却先一步上前,目光平静地看向赵月娥:“赵小姐怕是记错了。我身边的丫鬟戴的都是相府制式的玉佩,从未有过这般云纹样式。况且,这玉佩只有半块,焉知不是有人故意留下,想栽赃嫁祸?”
“你怎知是栽赃?”赵月娥步步紧逼,“方才你一直在湖边附近,难保不是你让人做的手脚!”
“我若想动手,何必选在众目睽睽之下?”白诗言淡淡反问,“侯府侍卫众多,宾客云集,这般蠢笨的法子,赵小姐觉得我会用吗?”
她语气坦荡,眼神清亮,倒让不少人暗暗点头。忠勇侯夫人也连忙打圆场:“诗言是大家闺秀,断不会做这等事。月娥许是一时看错了,别冤枉了好孩子。”
太子太傅却不肯罢休:“未必是白小姐亲自动手,说不定是她身边的人……”
“够了!”忠勇侯猛地沉下脸,“太傅,今日是内子的生辰宴,不是朝堂论罪的地方!吴公子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此事容后再查便是。若真有人蓄意生事,侯府定当追查到底,给各位一个交代。”
他毕竟是主人,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子太傅悻悻地闭了嘴,只是看向白诗言的眼神依旧不善。
白景鸿朝忠勇侯微微颔首,沉声道:“侯爷说的是。此事蹊跷,当交由京兆尹细查,我等在此争论无益。只是今日扰了侯夫人的生辰宴,实在抱歉。”
花凝玉也连忙附和:“是啊,姐姐生辰,本该高高兴兴的,倒是让这些糟心事坏了兴致。”
忠勇侯夫人顺势笑道:“哪里的话,都是意外。时辰不早了,我让人备了晚膳,咱们移步前厅吧,别让菜凉了。”
众人虽心有疑虑,却也不好再揪着不放,纷纷跟着往前厅走。白诗言落在后面,眼角的余光瞥见秦若兰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假山后。
她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刚绕过假山,秦若兰便压低声音道:“方才我见三皇子身边的侍卫偷偷往柳树下扔了个东西,说不定是他嫁祸的!”
白诗言心头一震,三皇子?他为何要这么做?“还有,”秦若兰凑近了些,“我父亲说,吴文瑾虽投靠太傅,却暗中与三皇子有往来,怕是两边都想讨好。今日他落水,说不定是三皇子想杀人灭口,又怕引火烧身,才借了这个名头。”
白诗言恍然大悟。三皇子看似支持新法,实则野心不小,吴文瑾这种摇摆不定的人,留着确实是隐患。而嫁祸他人既能撇清自己,又能让太子太傅迁怒于与断魂阁有牵连的势力,当真是一石二鸟。
“多谢姐姐提醒。”白诗言低声道,“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秦若兰点点头:“你小心些,我看赵衡对你父亲的新法,也未必是真心支持,他怕是另有图谋。”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阵脚步声,回头见是林晚找了过来:“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前厅都开席了。”白诗言定了定神,笑道:“没什么,正说湖边的景致呢。走吧,去前厅。”
三人回到前厅,宴席已开。只是经了吴文瑾落水一事,众人都没了先前的兴致,席间气氛沉闷。太子太傅与白景鸿各自端坐,一言不发;三皇子赵衡却依旧谈笑风生,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忠勇侯夫妇忙着应酬,时不时看向白诗言,眼神复杂。
白诗言默默吃着菜,指尖却冰凉。她知道,这场生辰宴早已不是简单的应酬,而是各方势力的角力场。吴文瑾落水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怕是还有更多风浪等着相国府。
宴席过半,忽有侯府家丁匆匆进来,在忠勇侯耳边低语了几句。忠勇侯脸色微变,随即起身道:“诸位,京兆尹大人派人来了,说要取那玉佩碎片回去查验,我去去就回。”
他刚走,白诗言便借口更衣,离了前厅。抄手游廊的红灯笼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她没有往湖边去,反倒绕去了方才吴文瑾被抬回的客房附近,那里此刻该是最清净的地方。
廊角的月洞门后忽然传来细碎的声响,不是家丁往来的脚步声,倒像是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白诗言指尖攥紧了袖中的银簪,侧身躲在太湖石后,就见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小厮正往假山后缩,手里还攥着个油纸包。
“是吴公子房里的人?”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对方惊得一哆嗦。小厮猛地回头,见是白诗言,脸“唰”地白了,手里的油纸包“啪”地掉在地上,滚出半块吃剩的桂花糕。“白、白小姐……”
白诗言缓步走出,目光落在那半块糕点上,吴文瑾素爱甜食,尤其爱吃城南“桂香坊”的桂花糕,这她是知道的。“方才吴公子落水,你不在房里伺候,跑到这里做什么?”
小厮扑通跪下,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直响:“小姐饶命!小的、小的是见公子醒了想吃桂花糕,才偷偷溜出去买的……”
“偷偷溜出去?”白诗言弯腰拾起那半块糕点,指尖触到油纸的凉意,“侯府的厨房什么没有,偏要跑到外面买?况且你方才藏在假山后,像是在等什么人吧。”
小厮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喉结上下滚动着,半天说不出话。白诗言见他袖口沾着点暗红,像是被什么染过,忽然想起湖边那截冰蚕丝,虽不是南疆特有的,却是京中“锦绣庄”新出的丝线,做书册装订时常用。
“吴公子落水前,是不是让你去取什么东西?”她放缓了语气,将糕点放回他手里,“你若说实话,我便不告诉吴大人你擅离职守。”
小厮咬着唇,忽然抬头看她,眼里满是惶恐:“小姐,方才……方才公子让小的去他书房取一本账册,说要给白相看。小的刚走到月亮门,就见一个穿宝蓝色锦袍的侍卫往湖边去,手里还拿着块碎玉佩……”
宝蓝色锦袍?白诗言心头一震,三皇子赵衡今日穿的正是宝蓝色锦袍。“那账册呢?”“小的怕被人撞见,藏在湖边的柳树洞里了。”小厮声音发颤,“公子说那账册里记着……记着太傅暗中勾结豪强的证据,还有三皇子让他做内应的手谕……”
原来如此。吴文瑾哪里是被人推下水,分明是想借落水脱身,好让小厮把账册送出来。三皇子怕是察觉了他的心思,才故意丢出玉佩碎片搅局,想让所有人都以为是相府或断魂阁下的手。
白诗言望着湖边的方向,月光洒在水面上,像铺了层碎银。“你现在去把账册取来,送到相府后门,找一个叫青禾的丫鬟,她自会交给相爷。”
小厮愣了愣:“小姐不怕……”“你家公子既肯把账册给我父亲,便是信得过相府。”白诗言从腕上褪下一支银镯子,塞到他手里,“这是相国府的信物,若有人盘问,你便说是我让你去的。”
小厮攥紧银镯,重重磕了个头,转身往湖边跑去。白诗言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树影里,轻轻吁了口气。晚风卷着木绣球的香气扑过来,她忽然想起母亲说的“花要疏朗才见风骨”,吴文瑾这步险棋,倒是应了这话,看似狼狈,实则留出了转圜的余地。
回到前厅时,宴席已散了大半。花凝玉正和忠勇侯夫人说着话,见她回来,连忙起身:“天晚了,咱们该回了。”
侯夫人握着她的手,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今日之事,让诗言受委屈了。”白诗言浅笑道:“夫人说哪里话,不过是些误会罢了。”
马车驶离侯府时,白诗言掀起车帘一角,见吴府的马车正匆匆往另一个方向去,车帘缝隙里似乎闪过小厮的身影。她放下车帘,指尖轻轻拂过裙裾上的兰草纹,金线在昏黄的车灯里泛着光。
“娘,”她忽然开口,“明日让厨房做些桂花糕吧,我想尝尝。”花凝玉愣了愣,随即笑道:“好,你爱吃甜的,娘让她们多放些蜜。”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声响。白诗言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月光落在她脸上,眼神清亮如洗。这场宴会的风波,看似凶险,却让她看清了许多事,吴文瑾的摇摆,三皇子的野心,甚至父亲与太傅之争背后更复杂的棋局。
她或许还是那个偏爱兰草的相国府小姐,但从今夜起,她得学会在风雨里护住自己的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