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畸情隐祸

朱成康看着双眼通红的齐国安,那里面的痛像是真的,又像是演的,他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

朱成康的眼底忽然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病态的兴味,像是猫见了挣扎的鼠,想看看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梗着脖子语气冷硬道:

“就算他死了,他也是我朱家的鬼,碍不着您什么事,与您不相干,所以您更谈不上为他难过,免得折了您太医院院判的体面。”

说着,他眼中忽然漾起一层诡异的光,那光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像毒蛇吐信时闪烁的磷光。他向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感:

“您知不知道那些烛油好用的很?贺景春昨晚叫得撕心裂肺的,好听极了,烛油滴在那处时,那皮肤红得像......”

“啪——”

一声脆响,像冰棱砸在石阶上生生碎裂,在空旷的堂屋里荡开骇人的回音。

朱成康被齐国安结结实实地扇了一耳光,力道之大,让朱成康的头都偏向一侧,脸颊瞬间浮起五道清晰的指印,火辣辣地烧。

朱成康竟没恼,反而缓缓转回头,舌尖舔了舔被打得发麻的唇角,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只是那笑意从未抵达眼底,深处翻涌着的是惊涛骇浪般的戾气与一种扭曲的兴奋。

“打我?”

他轻声重复,语调古怪:

“齐院判好大的胆子。就为了这么个…… 可以随意摆弄的玩意儿?”

这可把赶来的苗院使吓得魂不附体,差点要跪下了,稳了稳心神后,扑上来死死拉住齐国安,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

“国安,万万使不得,这可是荣康王——”

齐国安被拽得踉跄,却仍梗着脖子瞪着朱成康破口大骂,眼泪都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鼻涕也糊了一脸,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儒雅沉稳?

“他娘的什么狗屁王?这等丧尽天良的畜生!老子今日打了便打了,大不了拼着这身太医院院判的差事不要了!”

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朱成康的手都在抖:

“春儿就算不是我亲生的,那也是我的儿子。你现在是他的夫君,我告诉你,他要是再在你这儿少了一根头发丝,我下半辈子什么也不做,就只对付你一个!看你吃饭我掀桌,看你睡觉我拆床!”

刚刚齐国安的巴掌扇在脸上时,朱成康竟愣了一瞬。

不是因为疼,是诧异 —— 像被什么不属于这世间的东西蛰了一下,他看着齐国安那双通红的眼,那里面翻涌的怒与痛如此鲜活,鲜活到让他觉得荒谬又刺眼,陌生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情绪,他从未触碰过,也从未理解过。

“他只是您的徒弟。”

朱成康重复了一遍,声音冷得像冰,指尖却下意识地抚上发烫的脸颊,眼神却越来越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触感很奇特,带着齐国安掌心的温度,还有一种…… 近乎灼人的力量,让他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

“您倒真敢认。他姓贺,不姓齐。您以为您护得住他?”

齐国安被苗院使死死拽着,半白的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蛛网,嘴里的话却像淬了毒的箭:

“徒弟?!我看着他从六岁爬到二十一岁,看着他第一次碾药碾破了手指,看着他为了背药方彻夜不睡,他比他那死人爹还还要亲我千倍万倍!你这披着人皮的畜生懂什么?!”

“亲?”

朱成康忽然笑了,那笑声在空旷的堂屋里撞来撞去,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亲到可以不顾王法?亲到可以替他死?这世上哪有什么亲?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幌子罢了。您护着他,无非是看中他听话懂事;他敬着您,不过是仰仗您的权势。真到了生死关头,您看他会不会把您推出去挡刀?”

他俯身凑近被按在地上的齐国安,眼神里的兴奋像暗夜里的磷火,骤然变得狠戾:

“您知不知道,昨晚他哭着求我的时候,喊的是谁的名字?可不是您这‘亲如父’的师父。”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齐国安的脸一点点涨成猪肝色,像在欣赏一件精心打磨的玩物,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喊的是‘王爷不要’。您瞧,他再疼,再委屈,终究是我的人。他的身子,他的命,连他的哭喊都是我的。您就算心疼死,也插手不了半分。您以为他喊‘王爷不要’时,心里会念着您这个师父?他只会想着怎么讨好我,怎么活下去。这世间的人情从来都是这般凉薄,您活了大半辈子竟还看不透?”

他忽然俯身,一把攥住齐国安的衣襟,眼神里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

“您越是护着他,我就越要磋磨他。我倒要看看,是您这把骨头硬,还是我朱成康的规矩硬!”

齐国安猛地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像是随时都会背过气去,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看着竟像是要炸开。

苗院使简直被是吓得目瞪口呆的,好不容易一群人才把他拉扯回去了,他打朱成康这事,齐国安一直不敢让贺景春知道,还特意写信给了朱成康让他瞒着,怕贺景春夹在中间为难。

那天的风刮得很大,齐国安的骂声混着风穿过游廊传到很远。

这是齐国安第一次打自己,也是第一次骂自己。

朱成康摸着发烫的脸颊,看着齐国安被人拉走时还在挣扎的背影时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笑意未散,眼底却一片冰寒。

他今天做这么一出是为了让圣上的眼线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好让齐国安从自己这里摘个干干净净,以后若是有什么,也波及不到他,总是要报恩的。

齐国安心里也明白。

可这一切又不是演的,倒像是把矛盾集中在今天一起爆发。

他第一次对 “家人” 这两个字有了些模糊的概念,那概念像团雾,看不清,摸不着,却带着刺,扎得他心口发慌。

那是朱成康第一次见齐国安失态,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贺景春在别人心里竟是这般重要,像块被捧在手心里的暖玉,容不得半点磕碰。

那一天,齐国安的声音消失的瞬间,朱成康抓起案上的镇纸,狠狠砸在地上。镇纸四分五裂,像他此刻的心。

一半是被背叛的暴怒,一半是连自己都唾弃的…… 茫然。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

为了一个毫无血缘的徒弟,值得齐国安做到这份上?值得他为了一个 “外人”,不惜得罪自己这个王爷?

在他的世界里,亲情从来都是奢侈品,是用来交易的筹码。

他从小见惯了的,是父王和敌人冷漠的眼神,是人与人之间的明枪暗箭,是下人们趋炎附势的嘴脸。

他的继母为了正妃之位能亲手毒死母妃,也能亲自下毒害了她尚在腹中的胎儿,他的父亲为了苏家权势,能把他的母妃当成棋子随意丢弃。

他第一次对 “家人” 这两个字,生出一种近乎恐惧的疑惑。

那感觉就像看到了一件完全陌生的怪物,你不知道它是什么,不知道它会做什么,只知道它拥有你从未有过的力量,一种能让人变得疯狂、变得不像自己的力量。

所谓的家人不过是最锋利的刀,是权力场上最可笑的幌子,他们藏在最温柔的表象下随时准备捅你一刀。

身边的人不是怕他,就是想利用他,最后连最信任的人一个一个的都背叛了他。

亲情这东西于他而言就像镜中花水中月,看着美好,但只要伸手去碰,却只有一片冰凉的虚无。

别人唾手可得的温暖,他却只能像抓沙子似的,越是用力,漏得越快。到最后他索性撒手扬了那沙子,告诉自己这东西根本不值一提。

可齐国安那巴掌,那眼神,那痛彻心扉的骂声,却像根楔子钉进了他心里。

他的暴怒与痛惜却真实得像针,密密麻麻地刺着朱成康早已麻木的神经。

齐国安的模样在他看来愚蠢得可笑,又…… 那样真切,那样滚烫,烫得他心口发慌,刺眼得让他想毁掉。

为什么他从未得到过的东西,贺景春却能轻易拥有,为什么他却连边都摸不到?

是嫉妒吗?或许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的、更扭曲的不解 —— 像看到了一件完全不合逻辑的怪事,荒谬,却又无法忽视。

像猫捉老鼠,看着猎物在掌心里挣扎那种掌控一切的快感,能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烦躁。

这种念头像藤蔓一样疯狂地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快感。

他只知道齐国安越是看重贺景春,他就越要把贺景春牢牢抓在手里。

齐国安想要保护的,他偏要亲手磋磨,揉碎了,捏扁了;贺景春想逃,他偏要把他锁得更紧,锁到骨头里,让他这辈子都只能看着自己,想着自己,哪怕是恨,也只能恨着自己一个人。

这种拉扯,这种让对方恐惧又无法挣脱的感觉,让他觉得…… 很有趣,比那些冰冷的权力,比那些虚伪的奉承,有趣得多。

就像是在黑暗里点燃了一盏灯,哪怕这灯的光是用别人的痛苦点燃的,也好过无边无际的死寂。他不懂什么是心疼,不懂什么是守护。

他只知道自己得不到的温暖,别人也别想安稳拥有。他像个在泥沼里挣扎的恶鬼,既然爬不出去,那就把身边所有的光都拖下来,一起沉沦。

那一天窗外的风越刮越大,把野草堂里的烛火吹得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整个野草堂像座沉默的坟墓,而墓里的人正用最扭曲的方式,试图抓住那束从未照进过他生命的光。

他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脸上的指印尚未消退,眼神却亮得吓人,像在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鬼火。

那束齐国安拼命想护着的光,在他眼里,不过是可以随意把玩、肆意熄灭的烛苗。

他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