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旧隙新温
贺景春正和丰年商量着回门要用的东西时,丰年一边记着,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他,眼神瞟着他的脸色:
“王爷要和您一起回去吗?”
贺景春忽然就被问住了,盯着门外太监的身影沉默了一会儿,那太监正低着头在扫雪,动作慢悠悠的。
他才摇摇头,轻声道:
“先算他不去,等看得到他了我再和他说。”
贺景春巴不得他别去。
自从大婚之夜二人睡在一处后,朱成康就不大来唤兔居了,平日就去三司所上衙,回来就睡在前院的野草堂,二人也不怎么说话,倒像是住在同一个府里的陌生人。
贺景春也不觉得哪里不自在,相反的,他这阵子没被朱成康拉去骚扰,睡觉都心安了不少。
贺景春看着窗外的雪停了,天空露出些许余辉,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给枯树枝镀上层金边,倒有几分暖意,心里便生出几分兴致,叫人在隔着唤兔居不远处的澄柚亭下摆火锅,再让常妈妈去准备柚子酒。
那酒是他在贺家时跟着月壶学的,用新摘的柚子皮泡在米酒里,再搁上冰糖,封在坛子里埋半个月。
等到开坛时满院都是清甜味,抿一口,暖烘烘地从喉咙一直甜到心口。
他身子弱,常妈妈本想拒绝,劝他在屋里吃饭,免得受了寒。
可一想到这些天贺景春都闷闷不乐的,便也应诺了,和沉水商量着在亭子处摆上屏风隔冷,在地下铺了厚厚的毡毯,又去和澄江商量菜色,要拣些暖身的、好克化的来做。
这些女使看起来不好接近,沉水和灵昀又有官职在身,却意外好说话的很,对常妈妈也恭恭敬敬的,凡事都依着她的意思,问一句答一句,连眉眼都带着温顺,倒让常妈妈松了口气。
贺景春把回门的事情吩咐好后,便自己去了野草堂。
不管见不见得到,可规矩不能破,他还是要去问一下的,哪怕只是走个过场。
最好是朱成康一口就回绝了,他立马扭头就走,也不和他多一句话,晚上回去再吃着火锅打边炉,喝两口柚子酒美美睡上一觉。
爽哉爽哉。
丰年提着灯笼要和他一起去,两人便慢慢走去前院。
一路上的景色都被雪盖住了,白皑皑的一片,贺景春觉得这府里大得很,隔着游廊拐来拐去,完全不识得路,只跟着丰年走。
前院没有后院那么多人打理,树枝都枯了许多,也没什么人在前边扫雪,走起路来咯吱咯吱的,还有些滑。
贺景春走得慢,时不时扶一下游廊的栏杆,睫毛上都沾了点雪沫子。
朱成康住的野草堂在王府正厅后处,越往前越觉得积雪很厚,寒风也更烈了些,刮得人脸颊生疼。
等走过那处空地,再拐两处游廊,便能看到 “野草堂” 那三个字,笔力遒劲,却透着几分萧瑟。
如松牵着马要去马厩,那马通人性,见了人便打了个响鼻,马背上还搭着朱成康的官服披风,黑缎子上绣着金线,里头是红色的,瞧着很是气派。
他却碰上了穿得厚厚的贺景春,知道他是来找朱成康的,便把马牵给了一个小厮,又仔细叮嘱了几句,才转过身来行礼,语气恭敬道:
“王妃,小的这就去通传一声,还请您在此候着。”
他说话时,眼神不经意地扫过贺景春冻得发红的鼻尖。
贺景春道声“有劳”,便和丰年一起在一旁等着,顺势和他说起来:
“你的婚事办得如何了?怪我这几日不能出门,不然我也想去贺一贺。等会你也回去罢,不用陪我了,小两口新婚燕尔的,该多陪陪新娘子才是。”
丰年刚成亲几日,不好叫他整日不着家。
丰年挠了挠头笑道:
“小的很喜欢,婚事办得好,还是托三爷的福。一早就叫了酒楼里的厨子在我家开灶,蔬果肉食三爷又不和我娘收银子,真是让小的过意不去。办完之后一合计,竟是没有欠钱,我娘高兴得直念佛。”
贺景春笑得眉眼弯弯的,继续温声道:
“办的席面可有讲究了,既不能太寒酸让人笑话,也不能太好,怕邻里看见了眼红,日后少不得找你办事借钱,再有那坏心的,盯上你口袋的银子也不好,凡事总要留三分余地。”
丰年嘿嘿一笑摸着后脑勺,眼里透着憨直:
“小的能有什么让人惦记的银钱,都让我家媳妇管着了,她比我会盘算。”
贺景春促狭的笑了几声,心情都好起来了,眼角的愁绪也散了些,又过了一会儿,如松才出来请贺景春进去。
院子里光秃秃的,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花圃里的土冻得硬邦邦的裂着缝,像是临时落脚的地方,半点没有王爷居所的气派,连窗台上的积雪都没人扫。
他推开了门,朱成康此刻换了玄色盘金缂丝瑞兽纹圆领袍,正系好了象牙雕刻山水纹嵌宝石禁步,那禁步上的宝石在烛火下闪着光,整个侧脸的线条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冷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他的官帽还未换,贺景春便低着头行礼,声音不自觉的有些抖,像被冻着了似的:
“王爷,过两日便要回门,不知王爷是否要一同去?”
朱成康没什么兴趣,可是想起齐国安那日跟着苗院使来的时候,一检查贺景春的身体之后就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场景,便点点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好。”
嗯?
贺景春没想过他会是这么个反应,眼里的惊讶藏都藏不住。
他原以为会听到句 “没空”,或是更刻薄些的话,却没想会是这么干脆的一个字。
贺景春呆了两秒后便强着笑意点头
朱成康看他那副表情便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无非是盼着自己不去,好落个清静。他又随口哼道:
“吃饭了没?”
贺景春摇摇头,自己不想和他一起吃饭便又点点头,转念一想又不对,要是朱成康发现自己撒谎后又不知道会不会生气,然后自己再倒霉。
他最后又摇摇头,索性老实道:
“还没,今晚在澄柚亭那里摆了火锅要打边炉,王爷是否有空一起?”
贺景春眼神有些闪躲,脸上一边很客气的问,一边在心里默念:
没空,没空,没空......
朱成康简直要被气笑了,这人的心思全写在那双眼睛里面,清澈得像溪水,一眼就能看透,只当自己不知道。
他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点点头:
“有空。”
贺景春的嘴角僵得像块冻住的面团,只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 那太好了。”
等朱成康摘了官帽,戴了支乌木雕麒麟簪,那支木簪衬得他的眉眼愈发深邃,二人一同去了唤兔居。
贺景春出了门便让丰年先回去了,还很坏心眼地加了一句,语气里带着调侃:
“快些回去罢,再买些好菜,可别让新娘子等太久,年轻人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呢,该热乎着才是。”
丰年顶着张大红脸回去了,脚步都有些发飘,贺景春看着他那样还傻乐了两声。
两人往回走时都不说话,一路沉默着,只有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响。
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雪沫子落在朱成康的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细雪。
贺景春看着朱成康肩上的那层白,突然想起个事,小声问他,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为何事情可以这么顺利,还以为苏家要闹一番为难王爷。”
朱成康这才开了金口,声音在雪地里显得有些空旷,也听不出情绪:
“苏从锦不是那种会为了儿女而顶撞圣上的性子。现在苏家还是他在当家,纵使底下的人有多不肯的,也只能听他的话。况且他在边境守着大历安危,圣上此举也算是给了个警告,不是要治罪,不会再有什么了。他在边境握着兵权,若敢闹,便是给圣上削他兵权的理由。”
他这话是对着贺景春说的,实则还有很多都没说。
看似是苏氏挪去了侧妃的位置,实则还有其他余波,只是不必让贺景春知道这些腌臜事。
朱成康这么一算,贺景春日后就不用再受到苏氏的钳制,只是威平王疼爱她,面子还是要给的,只要姿态放得低,这事自己就是占理的。
苏氏被降为侧妃那日,昭国公府递了三道折子全是请罪的,字里行间把苏氏骂得狗血淋头,恨不得当场断绝关系,姿态放得极低,生怕圣上迁怒一样。
这便是苏家的聪明处 ——
懂得取舍,更懂得在皇权面前低头,像棵能屈能伸的芦苇,半点不敢含糊。
朱成康的余光瞥见贺景春心不在焉的点点头,不是很想再深究的样子,便不再和他说什么,只是脚步放慢了些,好让贺景春能跟上。
朱成康却想起齐国安那日来府里的样子,那场景现在想来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天齐国安跟着苗院使来给贺景春看诊,那老头平日里温文尔雅,一派儒医风范,一看到贺景春苍白的脸和满身的伤痕,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当场就红了眼,手抖得连脉枕都拿不稳了。
齐国安刚把完脉、检查完身体就一把甩开贺景春的手,急吼吼的冲到前院找他。
彼时朱成康正在看情报,案上堆着厚厚的卷宗。
齐国安进门就跪了下来,灰白的胡子都在抖,整个人哭得不成样子,完全没了太医院院判的体面,声音哽咽着:
“还请王爷手下留情啊......我家徒儿自小身子不好,又是个粗蠢不堪的,凡事受了委屈只管咽下去的,不叫下官操心,是个性情乖巧的好孩子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那袖子早就被鼻涕眼泪糊得不成样子,声音哽咽得像被堵住了喉咙。
朱成康扶了他起来,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他只是您的徒弟而已。”
他实在不懂,一个徒弟而已,怎值得齐国安这般失态?
何况只是个徒弟,连亲人都算不上,他一直不理解为何齐国安对贺景春这么看重。便是亲父子,在皇家宗室跟前,也未必能做到这份上。
难道就只是因为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吗?可是人心坏起来的时候,哪还会顾忌着从小到大的情分?哪怕是血浓于水的家人,也不见得会这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