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蟾花辞故
那日正是贺景春亲成大礼的前一日午后,贺府里的日头已斜斜西坠,贺府里上下人来人往,脚步冗杂,各处都忙得脚不沾地。
廊下的小厮们手里捏着红绸,正赶着往梁柱上系,忽闻外间一阵靴声橐橐,几个小丫头一时忘了规矩,踮着脚尖儿往仪门那边张望。
三老爷眼风一扫,她们便忙不迭地缩了脖子,垂手立在廊柱后,眼珠子不敢乱转,连大气也都不敢喘一口。
过了片刻,便见一群人影簇拥着过来,为首的太监和女官领着人,身后簇拥着二十来个女子,另有几个护卫分立两侧,脚步轻悄,却自带一股肃穆之气。
二老爷与三老爷见了这般阵仗,脸上虽堆着笑,眼角的纹路却微微蹙起,藏着几分谨慎。
他们久历世事,自然知晓凡王室宗亲婚嫁,宫里必遣人来教导规矩,顺带赐下些伺候的人手。
名为伺候,实则既是桩体面,更是层眼线,这其中的关窍,二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这些想来就是来教导贺景春规矩的了,只是这都到了前一日才来,虽不知有何用意,却也不好妄加揣测。
二人连忙满面堆笑地迎了上去,二老爷拱手道:
“有劳诸位公公、姑娘们屈尊降贵,快请进,快请进。”
三老爷也在一旁附和,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地打量着来人。
为首的二人对视了一眼,忙行了礼:
“贺大人无需多礼,这是折煞奴才们了,奴才们虽是宫里拨来伺候贺公子的,却也没这么多规矩。”
二人只道不敢。开玩笑,这一个两个的皆是宫里头的眼线,且都是有品阶的,那些话他们怎么敢当真。
连贺老夫人也扶着婆子的手亲自挪步至花厅,陪着吃了盏雨前龙井,方命人引着往蟾花堂去。
贺景春正在蟾花堂里翻着书与叶节说话,忽然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刚要问橘清,却见月壶掀帘进来,鬓边的绒花还簌簌抖着,脸色微红喘着气道:
“三爷,宫里的人来了,乌泱泱一院子呢!”
贺景春见廊下阶前黑压压地站了一地人,脑子有点发懵,怎的事先半分风声也无?这不就是皇宫的眼线吗?
他再粗略一数,竟似有几十人之多,不由得心头微微一沉。
他虽已得身契,却也知人心叵测,不敢轻易托大。
而陈妈妈早已得了吩咐,正指挥着小丫头们打扫西厢房与前倒座房,见贺景春望着那群人出神,忙低声道:
“三爷,屋子都收拾妥当了,让他们先安置下?”
贺景春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
领头的女官上前一步,她生得眉目清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暖橘色的宫装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摇曳,腰间的飞花纹玉带系得妥帖。
她敛衽行礼时,动作行云流水,声音温婉却不失规矩:
“给贺公子请安,奴婢们是奉了主子的旨意指来伺候您的起居,还请贺公子莫要嫌弃奴婢们愚笨疏蠢。”
旁边的太监亦躬身行礼,尖细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恭敬:
“奴才们也是奉了旨意来的,公子日后有何吩咐,尽管支使便是。”
贺景春与身侧的叶节交换了个眼色,叶节微微点头,示意他按常例行事。贺景春便叫他们起身:
“有劳诸位了。”
说着,又命月壶取来两封银子,给为首二人各封了一封,另取了一袋银裸子,让他们分赏给底下人。
那领头的女官和太监接过银子,指尖微触便即收回,目光却在贺景春脸上不着痕迹地一扫。
见他神色温和,眉宇间带着几分悲悯,也没有宫里主子那般颐指气使拿捏人的神色,瞧着倒是个温和好性儿的。
两人心下先松了几分,垂眸道:
“公子宽和,是奴婢们的福分。”
贺景春见他们立着,便笑道:
“都坐下说话吧,站着反倒生分了。”
那女官却垂手道:
“回公子的话,奴婢们是奴才,不敢与主子同坐。”
那太监也跟着应和,一行人只规规矩矩地垂手立着,连眼皮都不敢抬,鞋尖齐齐对着地面一道砖缝,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
贺景春只得站着与他们闲话几句:
“怎么来这么多人?以前都是哪个宫里当差的?”
沉水与那太监应对得从容不迫,言语间滴水不漏:
“回公子的话,奴婢名叫沉水。奴婢们原是在各司当差,如今蒙了皇后娘娘恩典,特意指了来伺候您。因您是亲王妃的尊位,按礼制,应有二十三位有品阶的女官随侍,另有二十名寻常宫女,她们已在王府那边安置妥帖了。另有五位小太监,合共四十八人,都是按规矩来的。”
贺景春听了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哪里是伺候,分明是来了一群眼睛鼻子。又是皇后指派的人,虽说身契给了自己,可也轻易动不得。
贺景春沉默了半晌,只得叫他们下去歇着。
陈妈妈忙不迭地吩咐厨房备吃的,马厨子听得是宫里来的人不敢怠慢,挽起袖子便掌了勺,又唤了旁的厨子来打下手,几个人便在灶台前开始忙碌。
灶上顿时叮叮当当,铁锅里的菜籽油滋滋作响,冒出阵阵油烟,混着肉香飘了出去。
那几位女官也不肯闲着,当下便从带来的箱笼中取出大婚要用的礼服与头冠。
那嫁衣并非寻常的大红,而是有品阶的深青色翟衣,上面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翟鸟,流光溢彩。
沉水亲手将礼服熨烫得平平整整,展在酸枝木的衣架上,等第二天备用。金线绣的翟鸟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翅尾处缀的珍珠像刚剥壳的莲子,莹润得很。
正忙乱间,忽闻院门外一阵喧哗,却是贺景明来了。
他穿着宝蓝色织银八宝纹绸圆领袍,脚步急切,哪里顾得上院里的人多眼杂,抬脚就要往里冲,却被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上前一步,伸手拦住,赔笑道:
“这位小贺大人,里面正忙着呢,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他性子虽急,这几年却也历练出几分沉稳,见状便按捺住性子,脸上堆起笑容,好言好语道:
“有劳公公了。”
好不容易等那太监回话让他进,他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进去。
贺景春正预备往青林院去,恰与贺景明撞了个正着。贺景明一见他就眼圈一红,张开双臂就要抱他,喉头滚了滚,带着哭腔:
"三哥!"
正要扑过去时,却被贺景春眼疾手快地按住,指尖在他腕上轻轻捏了捏,目光往廊下的宫女们扫了扫,示意周遭还有宫里的人在。
贺景明这几年在外任上里历练,也渐渐学会了看眼色,见状便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哽咽声憋了回去,只眼巴巴地望着他,眼神里的不舍与担忧倒是藏不住。
直到贺景春带着月壶和橘清走出来的时候,贺景明才几步赶上去,一把勾住贺景春的衣领,手劲大得差点把人勒住。
他脸上又是欢喜又是不舍,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猛然想起父亲与大哥哥的告诫,不许他多问,只得又将话咽了回去,只闷闷地扯着他的衣角,像是怕他跑了一般,满肚子的话无处诉说。
众人在厅里坐着等他,三老爷见贺景春进来忙起身拉他坐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细细叮嘱道:
“到了那边,凡事需得沉稳些,切莫露了怯让人抓住话柄。”
贺景春点了点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饭。
席间虽人多,却偏偏静得有些尴尬,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沉默,也只有贺老夫人看着心情很好,时不时的说着话。
叶老夫人则是这几日和他说了许多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坐在一旁看着贺景春,眼神里满是不舍。
她听着贺老夫人话里话外都是让贺景春日后多惦记着贺家,心里不由得冷笑一声,却也不好当众说什么,只默默地给贺景春夹了一筷子菜。
等到了未时五刻,便有女官来传话让贺景春回去休息了。
贺家众人便不敢再留他,忙命人送贺景春回去歇息,叶老夫人却是执意要跟着他回了蟾花堂,谁劝也不听。
贺景春到了蟾花堂时,只见满院藤萝开得如堆雪叠锦,只是夜风过处,落英缤纷,枝条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倒添了几分萧瑟,那些个莉花和七里香被搬去荣康王府了。
屋内的东西也差不多都搬空了,只剩下一张拔步床和一张妆台。窗户上都贴了大红的囍字,在烛光中隐隐闪烁着,映得屋内一片喜庆,却也透着几分冷清。
叶老夫人执起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耳垂,声音带着哽咽:
“我的儿……”
说着,便低声抽泣起来。贺景春便坐在炕上,伏在她的膝盖上任由她轻轻抚摸着,笑着劝慰道:
“外祖母莫要哭了,孙儿没什么不开心的,大不了就是个死,我又不怕。”
叶老夫人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连连呸了两声,眼眶通红道:
“混账东西是在胡说什么!是要刺我这老婆子的心不成,仔细叫人听了去。”
说着,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滴在贺景春的发间,祖孙对视了一眼,却又破涕为笑。
她摩挲着他的头发,才有些迟疑着,低声道:
“你记着,那荣康王和他家里头关系复杂,你到了那边千万忍着些,你性子软,万事多听少说话,更不要掺和到那些宗族的事情去。”
贺景春笑了两声:
“外祖母放心吧,日后他们怕是都要对我避之不及的,哪就要拉着我说那些事。”
叶老夫人摇摇头,却又含着泪哽咽道:
“你哪知道那些宗妇的厉害,这圣旨一下,她们明面上虽不敢怎样,暗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排你呢......我的儿,到了那边凡事看开些。若是受了委屈便回叶家来,你那东厢房,外祖母日日让人打扫着,等着你呢。”
这杀千刀的贺家一门心思推她的女儿和孙子去死,她简直恨得牙痒痒。
这几日看着那贺家的二老爷,她虽不知贺景春这门亲事是怎么来的,可看他的言行便知道此事于贺家有益,他们也并不单单是看在荣康王的面上。
“外祖母放心,孙儿省得。”
贺景春知道她这是在安慰自己,笑着点点头,便不再多言。
“三爷,老夫人,时辰不早了,明日还得早起呢。”
直到常妈妈与月壶再三催促,叶老夫人才依依不舍地起身,亲自为他盖好锦被,看着他闭上眼熟睡,才拭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可贺景春却哪里睡得着?
只听窗外风声呼啸得厉害,一阵紧似一阵的,像是鬼哭一般,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倒像有人在外面拍门。
他的胸口也跟着发闷,咳嗽声一声紧似一声,一夜辗转反侧未曾合眼。
月壶在外间听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忙进来递了杯温水在碗里,借着烛光一看,见他额上沁着冷汗,忙用帕子替他拭了,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道:
"三爷,喝口水润润喉罢。"
"没事,"
贺景春睁开眼摆摆手,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又问道:
"你去睡吧,明日就要回江州了,你自己的行头可收拾妥当了?"
月壶点头应了却没走远,只在外间支着耳朵听着,时不时往炉子里添块炭,让屋里总暖着,生怕他受了寒。
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好不容易挨到卯时三刻,月壶与橘清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屋,低声唤他起身。
按规矩,出嫁前须得去祠堂告知祖先,祈求庇佑。
贺景春咳了一夜,嗓子干得发疼,喝了碗温润的雪梨汤才觉得舒坦了些,等穿衣梳洗了一番后便赶着去了祠堂烧香祷告。
贺府各处早已张灯结彩,各处都挂起了红绸与灯笼,红绸子从房檐上垂下来随风飘动,像是一片片流动的流霞,灯笼的穗子轻轻摇晃,映得青石板路也泛着红光。
女使婆子们也都穿着红比甲,鬓边插着红纸花,见了贺景春都垂首问安,只是脸上的神色略微复杂,声音里带着几分怯意。
祠堂里还是像往日般庄严肃穆,香炉里青烟袅袅,线香的味道混着烛油香倒也清净。
可远远地还能听见厨房里传来的翻炒声、吆喝声,还有砧板笃笃的响声,一片热闹景象,却与祠堂里的安静格格不入。
贺景春依着规矩焚香祷告,满室的烛火映得他脸微红,又对着贺老太爷的牌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跪在蒲团上沉默了许久,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得愣愣地发着呆,眼神空茫。
直到秋实进来催促,他才缓缓起身,一行人慢悠悠地往蟾花堂回去。
今日的早饭是包子、蚶子、肘子、栗子、莲子,出嫁和迎娶前要讨个“五子登科”的彩头。
贺景春看了一眼,那包子褶如花瓣,蚶子烫得红亮,肘子炖得酥烂,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只有莲子按规矩要吃生的,带着几分清苦。
贺景春按规矩只尝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等吃了饭、沐浴更衣后,就见海月端着一碗茶水进来,小脸上带着些紧张,轻声道:
“三爷,快喝了这水,不然到时候就不许喝水了。我听陈妈妈说了,新娘子出嫁都得渴一整天呢,不然到时候可就难熬了。”
贺景春看着她那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接过茶碗喝了,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
“你这丫头倒懂得多,回头赏你个好东西。”
海月听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捧着茶碗一溜烟跑了,贺景春看她那样子,心里这才真正松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