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4章
赵竞之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焦急。
城中一派喜气洋洋,酒席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人回来行礼,可林妩迟迟不归,大家心中不免嘀咕。
赵竞之也担忧,说好了去拜拜先祖就回来的,该不会被那两个犊子给拐跑了吧?
圣三就算了,但宁司寒那人就是属狗的,典型的叼起来就跑!
他都有些后悔,让林妩孤身与他们同去了。
还好满天繁星时,他还是见到了那个踏月归来的人。
“妩儿。”他脱口而出,而后莫名有些羞涩:“我……我们都在等你呢。”
“此地艰苦,一切只能从简,该有的节礼省去不少,要委屈你了。”
他面上有些羞愧。
比起当年兰陵侯府的大操大办,十里红妆,此时所谓的婚礼,显然太过寒酸。
但是他的真心比起那时,只多不少。
林妩却没有任何不悦,甚至更温柔了,望着他的那对眼瞳,能容万物。
“无妨。”她笑了笑:“不过是对未完之事做个了结,无需讲究那么多。”
赵竞之一听,更紧张了。
“那么今夜……”他猛然发现自己过于急切,面红了一下,立即不自然地转开话题:“今夜的宴席,便是我们的婚宴了,虽说俭朴,但亦可欢庆一场。”
在城中,以赵老将军为代表,老兵们已经欢聚一堂,就等着新人就位。
因着是在塞外,便是魏人,行事作风亦变得粗狂豪放,不如京城那般讲究,故而这宴席很是随意,众人以星月为幕,以大地为席,在篝火的映衬下欢笑畅饮。
毕竟这座死城已经沉寂了四十年,再度焕发新生,又遇上这样的喜事,众人心中的喜悦难以言喻。
畅饮到纵情处,老兵们纷纷离席,围着篝火高歌起舞。
值得一提的是,便是转圈唱歌,他们都齐齐望着一个方向,似要将此刻的欢声,传到他们心之所向的远方:
“羌管悠悠雪满地,重重旧事入梦来,不寐之夜徐起舞,白发征夫面南歌……”
歌是豪放悠远的塞外腔调,气氛是大喜之日的欢庆气氛,老兵们面上洋溢着重见天日的喜悦。
但不知为何,在场仅有的四个年轻人,莫名沉默了。
赵竞之那将酒杯递到嘴边的手,霎时间顿住。
这是为什么呢?
他却从这份欢喜中,听见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他下意识去寻找林妩的眼睛,发现不独自己,宁司寒和圣子亦盯着林妩,仿佛她已经成为他们的主心骨,当他们觉得迷茫时,她是照亮迷雾的灯塔。
而这座灯塔,此时却异常平静。
作为北武王,此刻她坐在上首,与赵老将军平起平坐,这是赵氏给予她的尊重。
在现场热烈的歌声和噼里啪啦的火花声中,她朝赵老将军举起了酒杯。
“赵老将军。”
“或者,本王可以尊称你为,祖父。”她说。
赵老将军的眼神是一贯的深沉,他紧抿着锐利的唇,让人看不出情绪,却无端让赵竞之心头一紧。
他知道祖父并不太赞成这一门婚事,可到底走到这一步了,难道在最后关头,祖父还……
不过,赵老将军最终还是动了。
他先是举起酒杯,对林妩点点头,而后沉声道:
“承蒙北武王看得起,老夫就受了这一声祖父。”
赵竞之松了口气,心头大石终于落下。
他觉得自己可太幸福了。
但赵老将军接下来的话,又令他心头揪紧。
“即你愿意认我这个祖父,那么,我便也倚老卖老,同你说些长辈的心里话。”赵老将军说。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眼远方。
此时,他们这一群婚宴的主人,正坐在山坡最高处,在月光星辉的照耀下,远远可以望见牧马滩波光粼粼。
从呱呱坠地到垂垂老矣,赵氏百年来最杰出的大将之一,赵逐川,在北地度过了一生。
他终生都在注视牧马滩,终生都在守护这份美丽。
他曾以为,兰陵的诅咒将会在他这一代终于结束,却没想到,他的孙子赵竞之,还是来到了这里。
七十七岁的白发将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什么都懂。不愧是北武王,好在老夫并未轻视你。”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真挚:“那么你定然也能理解,老夫的苦心。”
“兰陵,是赵家世世代代的执念,是赵家的荣耀,亦是赵家不幸的根源。”
“老夫并非冥顽不灵之人,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只希望赵家的不幸就此终结,不愿竞之再踏入从龙的悲哀之中。只是,他实在太固执了。”
林妩明白的。赵老将军和赵竞之太像了。
他不是从一开始,就这般喜怒不形于色,深沉戒备的,只是时光和境遇将人改变太多。
曾经他也鲜衣怒马,恣意张扬,但自从将长子送回京城后,他便越来越像他的祖辈父辈,因为没有一个赵家人,能够逃离沉重的枷锁。
但,他希望他的子孙可以。
虽然,自那以后他再未见过自己的长子,也更没有见过自己的孙子。
如今赵竞之在他眼前,他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自己带着长子出发,到牧马滩纵马的冬天。
也是在那个冬天,他决定了,要将长子送回京城。
一是入京为质,安了天子的心。
二是,碌碌无为又有何不可?在刀尖上行走挣来的荣耀,赵家已经受够了。
谁知命运弄人,兜兜转转,赵竞之竟然辅佐北武王,又回到了这里。
若是心志稍微不够坚定的人,此时恐怕要被巨大的悲哀所击倒。
但赵老将军仍然挺直了腰背,接受人生的无常和命运的暴击。
而林妩所能做的,便是让他知道:
命运,掌握在人的手中。
“祖父的苦心,妩儿明白。”林妩徐徐开口:“但祖父的用心,妩儿也明白。”
“人心可移,但骨子里的血性,便是挫骨扬灰,亦不可改。”
“赵竞之的今日,难道,祖父就没有想过么?”
“想过的吧。”她淡淡道。
“否则,既已让儿子返京,当个庸碌的文臣,为何又暗藏兵书,还许了人教赵竞之骑术和武艺?”
“祖父,你和赵竞之,实在太像了。”
“赵竞之在梦魇中时,便是为亲情道德裹挟,亦不愿放下手中的刀。而祖父你,在天家的恩宠与阉割中夹缝求生,也没有忘记赵氏风骨。”
“赵家人,是北地的狼,便是被圈住脖子,打断腿,关在笼子里,也不可能变成狗。”
“最固执的人,其实是你,祖父。”
“你自始至终都不愿意,赵竞之变成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