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旧事

辛三娘讲得平淡,但即便隔着漫长时光,墨微辰还是感受到了那场乱事之中的暗潮汹涌。

十年前,前一任山主秦先猝然仙逝,丧乐未歇,前来吊唁的尘沙殿主当场发难。

他以秦无瑕尚且年少、无法服众为由,“好心”提出,要亲自“教导”秦无瑕如何理事;为行事方便,在秦无瑕能“自立”之前,诸般定事权均须交予尘沙殿。

这般直白的抢夺,紫苑夫人自然识破。不及反斥,尘沙殿主已召来尘沙殿和玄妙殿的弟子,把主殿团团围了。

他当众翻起旧事,道当年老玄妙殿主托孤,秦先便替老玄妙殿主照料玄妙殿及年幼的殿主多年。如今秦先撒手,他不过仿效秦先,以大局为重。

众弟子纷纷点头,连主殿之中亦有年长弟子犹豫。他又不经意地“转述”流言,道许久未见年幼的玄妙殿主,引导众人猜测秦先早就将人囚禁起来,只为了不将玄妙殿的权柄归还?

指控当前,紫苑夫人急匆匆请出托孤书信,力证主殿清白,企图平息猜疑。可忙中出错,书信之上所写,分明是玄妙殿主隐秘身世。尘沙殿主迅速利用优势,揭穿所这一任玄妙殿主并非天选,而是上一任殿主与外人私通所得。

末了,尘沙殿主无不嘲讽地道:“此等丑事,秦先竟替她遮掩多年!他不是眼里容不得一点儿沙子吗?怎地还能瞒得如此密不透风?呵,该不会他自己,便是做这种事的老手了罢?”

他不怀好意地笑着:“秦家一脉受仙恩、承天命,向来代代单传,紫苑夫人上山后却接连生下两个儿子…真是好福气。”

不必再往下说,已有年长弟子议论出声。毕竟当年紫苑夫人嫁上望君山后,不足八月便诞下秦无瑕,众人嘴上不说,可瞧紫苑夫人那身量纤细、健步如飞的模样,又有哪个相信她是生产后的妇人?

反倒是与她同吃同住的上一任玄妙殿主,愈发枯槁憔悴,极似气血不足之相。

紫苑夫人气得脸色铁青。饶是她平日跋扈惯了,一朝失却夫君庇护,关于子嗣,亦无力反驳一个字。

尘沙殿主乘胜追击,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封密信,正是秦先嘱托他“照料妻儿、打理派务”。

“如何?”尘沙殿主得意地颠了颠圆滚滚的肚子,那正是他金身功夫练至顶峰的表象:“若夫人与无瑕母子情深,我那尘沙殿,倒也还有地方给夫人留个院子。”

这下,紫苑夫人的脸白得,连青色也存不住了。

形势及其不利之际,至臻殿主突然出现。

看不出年纪的修行者一言不发,垂目时眸光落在少年的后背,把说话的机会全都让给了秦无瑕。

“秦先画符的造诣高深,写起字来却寒碜得很,刚学握笔的稚童,就能模仿个七八分像。”傲气的少年当即取了笔墨,挥毫间,一张与尘沙殿主手上书信字迹无二的密信,轻巧出现在众人面前。

写完了,秦无瑕举起“密信”吹干墨迹,交给身后的至臻殿主:“请师叔祖过目,此信可是秦先所写?稍等,还缺一味。”

不等至臻殿主发言,他又像模像样请出山主印章,郑重往自己现场手书的那封信上,当着众人的面印了下去。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至臻殿主和尘沙殿主,同时点了点头。

如此,这场争端便以秦无瑕的自我放逐了结。

“后来,”辛三娘讲到此处时天色已晚,她随意地打了个呵欠,“山主游历天下,悟道归来,成功终结至臻殿与尘沙殿共治之态,重回主殿执掌望君山,何等风光...不过那些年尘沙殿主小动作不断,主殿根基早已动摇,山主回山后,处境怕是比在外的日子还凶险些。”

墨微辰黯然点头。流落在外的少主想要在势强兵壮的老臣的围猎下长大,还要夺回权柄,其中艰难苦涩,只有当事人知晓。

“总而言之,东阁夫人不必忧心山主。”辛三娘连安慰人也是淡淡的,“十年前山主能做到的事,如今的山主也能做到。”

“我信他。”墨微辰回以微笑。

“嗯。”辛三娘不再多话,闭起眼睛养神。

墨微辰感激地看了辛三娘一眼,在地窖里寻了角落坐下,亦学着辛三娘打坐调息,细细思考。

辛三娘提起十几年前的事,绝非偶然。虽然她还未参透辛三娘的意图,但她基本能确定,辛三娘对自己并无恶意,对秦无瑕也是维护大于尊敬——

辛三娘,并非老山主的人,而是有很大可能来自至臻殿。

只因辛三娘提起秦无瑕时客客气气,提到至臻殿主时却有种天然的崇拜。如果她没想错,一定是年少的秦无瑕离开望君山漂泊之前,与至臻殿主做了什么交易,换来了母亲与幼弟踏踏实实的平安。

思及此,墨微辰忍不住抱紧了膝盖。

地窖小小的气窗正好朝西,她伸长了脖子看,仿佛要穿透冰冷黑暗的夜色,看到遥远的西边,也许同样无法安睡的男人。

她并非怀疑他的实力,她只是...

有点替他难过。

他知道紫苑夫人的打算吗?

知道那女人打算弃子重投,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将小儿子乃至没有他的望君山推上一个新的顶峰么?

连她一个“外人”也瞧得出,聪慧如他,不大可能一叶障目。

可他还是回去了。

山之将倾,却有人愿意以身挡之。

“你这样让我有点恨不起来,”她低声呢喃,“下次见面,你最好能妥善解释,为什么要给我下‘忘川尘’。”

她将脸埋进膝盖之间,仿佛这样,便不必为自己的心软而羞愧。

望君山下。

斩马的长刀插在山门五步开外,这是过线者必死的警告。

“祖师首座!”

雪片搭乘朔风随来者一同溜进帐中,火光明灭,闪烁间映出一张俊逸而苍白的脸。霄飞在人前恭谨跪下,犹豫道:“禀祖师首座,人都齐了。”

“知道了,”秦无瑕将去而复返的玉匣合拢,“忘川尘”独特的香气被裹入大氅,“出发罢。”

霄飞再三斟酌,还是忍不住劝了句:“祖师首座真的不再等一等?不出七日...”

“不等了。”

霄飞还想争取:“可您的伤...”

“尘沙殿主便是知我受伤,才敢如此猖狂。我若借助外力,即便平了这一回,难保我离山之后他又起什么心思...”

帐帘随风抖动,秦无瑕忽而抬眼:“况且,我真有些心急了。”

霄飞随他看向账外,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依稀辨出,那是汴州的方向。